('【六千字的大章,补昨天的份。】
稍稍安抚了几位同僚,蹇周辅安安稳稳的坐了下来。
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
这是苏洵所说的为将之道。所谓‘为将之道,当先治心。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然后可以制利害,可以待敌’。
尽管在韩冈、章惇的影响下,使得在枢密院和武学之中,对苏洵这种书生之见嗤之以鼻——为将之道,首在庙算,在于战前的粮秣、兵备和训练,在于知己知彼,在与他们本身的专业素质,至于临战时的指挥,让三军安危系于一人的性格上,这却是在军事上要极力避免的情况。
但作为诸人之首的蹇周辅表现得如此沉稳,仿佛三军有胆,让其他几位考官都安定下来。
很可能即将面对暴怒的韩冈,蹇周辅浑然不惧。
新党、韩党越是对立,他越是安全。
既然自己判黄裳落榜,主因就是因为黄裳的观点是气学而非新学,那么韩冈为此来非难的时候,王安石就必须维护自己。
这不以个人想法为转移。
在两家相争的情况下,选择一边倒虽然有彻底开罪另一方的风险,但也必然会得到这一方最有力的维护。
只要王安石还想让新学站在官学的位置上,否则他一避让,气学可就要趁势而起了。像自己这种公开坚持新学的官员,事后若被韩冈打击报复,王安石怎么去维持新党的人心?
而且韩冈如果要为黄裳张目,他怎么面对韩绛、张璪?政事堂中的另外两位所推荐的人选。同时王安石、章惇所举荐的两人悉数落榜,反而不便袖手旁观。
重要的是,黄裳已经在阁试上被黜落,韩冈不论有多充分的理由,都不可能推翻考官们的结论。抡才大典之所以为世人所重,正是因为即便贵为宰辅,也不可能干涉入选的名单。若韩冈今天开了头,日后莫说制科,进士科也会成为宰辅逞其所欲的场所,有识之士,哪个不惧?
韩冈要将黄裳推上去,硬是改掉已然确定的结果,必将惹来众怒。难道他不想要他的名声了吗?纵使太后会左袒韩冈,也不可能全凭自己的喜好做事。
蹇周辅笑着提起笔,经过了这一次阁试,自己如此旗帜鲜明的坚持新法,出判外路的日子已是指日可待,一张狨座也近在眼前——事关推举宰辅的选票,那种立场模糊不清的官员,又岂能比得上自己?
“磻翁,政事堂那边又派人来了。”
一名同僚推门进来,脸色苍白,后面跟进来的两人,表情中同样透着怯意。
“什么事?”
蹇周辅放下了笔,语气平静无波。
“说是堂中的三位相公、参政请我等过去,有事相询。”
领头的一人说着,身子微微的发抖。纵然是在蹇周辅的坚持下赌了一把,希望以此求名,得到一干新党大佬的看重,但韩冈的愤怒传来的如此快速,还是让他浑身发冷。
蹇周辅轻轻的皱了皱眉。
阁试结束了,结果也呈交上去,作为考官的职责已经交卸,他们的身份又恢复到三馆秘阁中的普通官员——昭文馆、史馆、集贤院和秘阁所组成的三馆秘阁——而宰相韩绛,正是昭文馆大学士兼监修国史。
顶头上司相邀,过去还是不过去?
蹇周辅长身而起,神色淡然,“既然相公、参政有招,当然要去。韩相公和张参政推荐的两位都过了,幸好韩参政推荐的人没过,否则真当避嫌了。”
蹇周辅的话,让其他三人立刻安定下来。说得也是,有韩绛、张璪两人在,韩冈怎么去质问自己对考题答案的判定?让韩绛和张璪推荐的两人通过考试,正是为了面对现在的境地。
蹇周辅笑了起来,他正要将这件事的声势闹大一点,让王安石不得不出面。来自政事堂的邀请,正可谓是瞌睡时捡到枕头,他一看左右,“又不是龙潭虎穴,有什么好怕的?而且这件事,哪边占着理这还用说吗?”
随即举步。自家年纪都一大把了,此时不争,更待何时?
大丈夫生不能五鼎食,死亦当五鼎烹。
日已暮,又何必在意日后。
……………………
片刻之后,蹇周辅及其他三位考官都被领进了政事堂的正厅中。
厅内,宰相韩绛在正中,参政韩冈、张璪分据左右,仿佛三堂会审。但看到三人的表情,就知道这一场三堂会审的主审究竟是谁。
不过看见韩绛、张璪都在,蹇周辅登时安心下来。
韩冈若要改变结果,只能去找太后。有太后支持,他才能将黄裳给捞回来。
韩绛、张璪现在都在这里,他凭什么能够让自己屈服?他们所推荐的两人都通过了阁试,韩冈要发落自己,他们怎么可能容忍?
“史馆修撰蹇周辅拜见韩相公,张参政,韩参政。”蹇周辅与三名同僚,一一向韩绛、张璪、韩冈行礼。
待三名宰辅回礼之后,蹇周辅不卑不亢,“不知相公、参政招我等来此,可是有事吩咐。”
“有关今科制科的阁试,有事想要问一问。”韩绛说道。
蹇周辅躬了躬身:“请相公垂询。”
韩绛没有发问,偏头对韩冈道:“玉昆。”
韩冈点了点头,转过来盯住四人:“今科制科阁试,各位所出考题,我与子华相公、邃明参政都看过了。六道题分别出自《书》、《唐书》、《晋书》、《墨子》、《春秋公羊传注疏》与《周官新义》,题目出得不差……”
蹇周辅立刻欠身一礼:“多谢参政夸赞。”
韩冈哈的笑了起来,像是听到了很好笑的笑话,呵呵几声之后,笑容猛的一收,“只是有一个问题……请问军谋宏远材任边寄科的考题在哪里?!”
方才在政事堂中听到韩冈质问,韩绛、张璪的第一反应,就是他在说什么胡话。但是立刻,他们就明白了韩冈的用心。
不是针对三馆秘阁的考官对黄裳试卷的判定,而是直接去质疑他们在出题阶段就犯下的错误。
文章之高下,其实是没有标准可言。
写得再好,也有批评者,写得再差,也不一定没有欣赏之人。
视角不一,观点不一,立场不一,学识不一,经历不一,对文章的评价当然也不会一样。
以《春秋》之经典,却也有将之视为断烂朝报的;以《汉书》之精妙,也有说其是‘排死节,否正直’的。
所谓文无第一,正是这个道理。
韩冈若是去争黄裳的文章高下,少不得拿已经通过的三人文章作比较。拿到殿上争论,太后多半会偏袒韩冈,但如此一来,又置业已通过的三人于何地?韩绛和张璪推荐的两人,可都是在通过者之列。
但正是因为韩冈改去质问考题,这才让两人没有在政事堂中便跟韩冈争执起来,而是选择了站在一边,看韩冈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听见韩冈的质问,蹇周辅脸上的微笑和心上的轻松顿时不见踪影,戒惧之心腾起:“周辅不明参政何出此言?”
“不明白?那我再问清楚一点。黄裳这一回考的是到底是制科下的那一科?是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才识兼茂明于体用科?还是军谋宏远材任边寄科?看各位给出的考题,题目全都一样,却是看不出来这三科到底有什么区别?”
蹇周辅头脑一蒙,心口也猛地一抽紧,难怪韩冈会让韩绛、张璪在这里,根本就是有恃无恐。
“过去朝廷从未开过军谋宏远材任边寄科,如今开科试人,依从制科旧例。曾经授人如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才识兼茂明于体用,以及茂材异等等科,阁试皆是一般,并无二致。”
“对,没错。”韩冈点头,“军谋宏远材任边寄一科,过去从未开科,黄裳乃是第一人。”
军谋宏远材任边寄科过去根本就没人参加过,自然也就从来没有为此开科。
制举虽名为十科,但开国以来,真正开科取士的也就其中的三科,军谋宏远材任边寄科并不名列其中。
且不论是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还是才识兼茂明于体用,又或是茂材异等,首先讲究的都是考生的学识,贤良、才识、茂才,全都是与才学相关,也就是对经义的理解,而军谋宏远材任边寄就完全与经义无关了。
“但其中区别,尔等三馆秘阁中人应该明白。今年正是大比之年,进士科之后,就是明法科,明法科之后还有特奏名。在明法科考试上问政事,在特奏名试六论,在礼部试上问受赃当如何判,考官有过无过?”
蹇周辅凛然道:“特奏名第一,不过与判司簿尉,明法科出身,亦只与刑法官。二者出身,只能逐阶而升,而进士出身,却能够隔阶晋身,三者岂能相提并论?唯制科十科,不论哪一科,都是堪比状元的制科出身,自当一视同仁。”
“蹇修撰可是以为我等可欺?”韩冈挑起双眉,“我说得是用事,你说的却是磨勘。军谋宏远材任边寄科要取中的是能够领军镇戍边地的帅臣,而非是宿儒、谏官、词臣,这跟朝廷待遇有何关联?”
“学识不足,安可入制科,何况黄裳屡试不第,侥幸得授进士出身。”蹇周辅身侧的一名考官抗声说道。
自入堂来,便被韩冈屡屡责难,纵然畏惧韩冈的权势,也忍不住这口气。
“你是集贤校理赵彦若吧?”韩冈瞥了他一眼,年纪也有五十的样子,哈哈冷笑起来:“赵校理这话说得倒是有意思。你忘了你身边的这位蹇修撰,名为周辅,字称磻翁,这名字可是从垂钓磻溪岸畔的姜太公身上得来的。”
蹇周辅脸上一阵青红。拿人名做戏,最是恶劣。除非是关系极亲近的朋友,否则这样的话形同侮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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