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尉,这是最后一间库了。”
一名头发花白的老内侍走在王中正的前面,半弓腰半侧身,殷勤的引着路。
他身上穿着小了一号的紫袍,露出了半截手腕,脸上架着一副旧眼镜,左边的镜片边缘还缺了个口子。靴子也有些年头了。
这模样,一看就是久不得志的破落户。内侍这般潦倒,在宫中也并不鲜见,甚至可以说是大多数。
能够有那个运气,跟在宫中几位主人家身边,爬到入内内侍省的高层,从内侍官转入武官,同一时期,其实不过一掌之数。
能如王中正,私下里都到了被人称为太尉的地步,更是开国以来绝无仅有的一位。
但这位大宋宦官中的代表人物,此时却是沉着脸,一身阴寒,让他周围都仿佛重新进入了寒冬。
暮春的阳光适合晒书,也适合晾晒库中物品。
皇城中库房最多,大宋内库之丰,北辽举国亦不能敌。
旧库十六座,元丰新库又是十六座,还有元佑后新建九库,钱帛在库中堆积如山,传说中文景之治,穿钱的绳索都拦在了库里,这在如今所宣言的丰佑之治中,不过是小巫见大巫。大量的绢帛白白的朽烂在库房中。
而大议会创行在即,皇城中诸多财货都要清点一遍,提交给大议会和议政会议掌握。
因而就像古往今来天下间所有对库房的检查一样,账目和实际出现了巨大的差异。
前面引路的内侍,王中正并不如何熟悉,因为他所熟悉的两人昨日已经被看押起来,此时正关押在皇城司的衙门里。
如果仅只是监守自盗,那不过是枭首一刀罢了,但意图纵火焚烧罪证,那可就得千刀万剐才赎得清罪过了。
没人想看到价值八千多万的财货被烧得一干二净,但为了掩盖一点私心造成的亏空,宫里面就有人准备这么做了。
在过去,类似的事情也出现过的,一个王府中的婢女,仅仅是在偷盗几件金器后为了掩盖此事,就一把火烧掉了王府,顺带把紧邻的三馆秘阁中的几十万卷藏书一并化为灰烬——这可是太宗真宗时,为了编纂《册府元龟》、《太平广记》、《太平御览》、《文苑英华》这几大典籍,才费尽心力从天下各处搜集来的书籍,其中不乏珍本、孤本。
要是这一次让人得逞了,短时间内,朝廷在不破坏国中经济环境的情况下——也就是不加税——就连一场边境战争都无力发动了。
经历了太多,也听说了太多类似的故事,王中正和政事堂都做好了准备,一决定要对帐,就立刻调动了神机营将所有库房都接管。可即使这样,也仅仅提前了一步,只差半个时辰,就只能见到熊熊烈焰了。
昨夜在得到了部下的回报,确认了那两个贼子以及他们的党羽正要做什么之后,王中正还是惊出一身冷汗,靠在椅子上半天都没能动弹。
一天的时间很快过去,王中正对四十余间库房进行了走马观花的视察。
尽管没有半个月以上的清点,根本弄不清到底亏空了多少,但看了一通过来,王中正至少能确定,库存应该能达到账目上数字的九成——这个比例,比州县和路中的库房要让人安心多了。
结束了视察,王中正在最后一座库房前坐下来歇脚,有人端茶递水,有人捏背捶腿。
“早点点算清楚,太后和相公们都在等着。”
王中正说话时都闭着眼睛,但刚刚翻了身的破落户知道,这话是对自己说的。
原本就如虾一般弓着腰背的新管库,几乎把腰对折了,“太尉放心,小的这些天就不睡了,一定尽快将太尉的吩咐给办好。”
“还有你们。全都给我把手缩回来一点。不要想着有人可以顶罪了,就能放心大胆的伸手。就算我不看着,相公和议政们都是会盯着。伸手之前,先把家小安顿好,免得日后没了着落。”
王中正说得杀气腾腾,惊得一众人等指天誓日,皆以身家性命发誓,绝不会监守自盗,重蹈前人覆辙。
王中正只是点头,根本就不信。
抄家的时候,就是发家的时候——因为罪臣的话是做不得证据的,负责抄家的官员说抄了多少就抄了多少,至于罪臣说自己家里有多少多少,只是攀诬的胡话而已。
这一回的情况也是一般。现在有了最好的替罪羊,有几个人能忍得住?反正最后还有那两个前任库房管勾兜底,所有的亏空都有他们和他们的党羽给人担下来,正好可以大捞特捞。
可惜这绝对是往刀口上撞。眼下正是天下大变的时候,那些惯例、故事,现在都做不得数了。
外面正愁没办法插手进宫里面,要是议政们打算拿此事作伐,身上多个一文钱都是罪。不把宫里面从上到下洗个干净,那些文官不会善罢甘休。
王中正都不敢去赌韩冈的人品,更不用说去相信其他宰执和议政。
站起身,王中正瞥了他们一眼,连一句话都懒得再多说。等过一阵子,这里面少说还有一半要去陪已经被收监的前任。
对于他们的命运,王中正无意去理会,是生是死,全看他们自己。
半个时辰之后,王中正已经站在了向太后的面前。
“太后的气色今天又好了许多了……”
太后没有化妆,甚至没有什么饰品,穿着也是朴素的衣袍,但良好的气色比任何衣饰和妆容都让人感觉到她体内的活力。
之前的一段时间,见人时始终盖在她脸上的那一层厚厚的粉,只让人感到尸体一样的冰冷。
太后也很喜欢听王中正这么说,笑得也开心,“这些话,天天有人说。你们说的顺口,吾听得顺耳。真的假的也不清楚。”
王中正张口欲辨,太后自顾自的说话,“不去想朝事后,吾省了不少心,自己感觉也的确。内库的事,吾也不操心了。等点验清楚,就把账本交给相公们。监守自盗的人,该如何处置,也让相公们去考虑。”
王中正一时都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太后就像是倒粪一样,迫不及待的将手中的事权都丢出去。
王中正曾听说过,有许多宰辅重臣,在朝堂时候,纵是年高亦是不让少年,白日处理朝事,晚上走马青楼、醉卧花丛,第二天却依然精神抖擞,等他致仕后,却没两年就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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