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巨舰的轮廓被甲板上的灯火勾勒而出。
码头上,付德昌抬头仰望,占满视野的船影巍峨如山。
一只吊钩勾着一捆丈许长的木料,就在付德昌的面前缓缓上升,安装在船舷的吊机把要更换的部件吊装上船。
一排桅杆中间少了一根,就像人缺了门面上的一颗牙,分外显眼。
有些小船遇到风雨时能直接放倒桅杆,辽国的一部分新式桨帆船也用上了活动桅杆的设计,但青州号这样的巨舰,桅杆比船身还要长出许多,只能固定死。青州号在之前的海战中大发神威,但也不免为敌方炮火损伤,其中的一根主桅被集火命中,没有当场折断,不过也严重偏斜。
这样的巨型桅杆,并非是独木所制,都是由一段段木料拼接而成,加以铁箍箍紧,钉上长钉。青州号主桅的损伤,正是组成桅杆的一部分木料折断。得起出长钉,再将铁箍松开,以便更换其中损坏部件。
船甲板上面正叮叮当当的想着,不仅仅是桅杆,甲板也有多出毁损,这还不包括内部的损坏。
在作战中,青州号一百多门火炮里有一门发生了炸膛,不仅此门火炮全毁,所属炮组及同舱的两个相邻炮组也全数罹难。
幸好几层火炮甲板都不是前后贯通,而是分成多个隔舱,这是水密隔舱的延续,加强了船体结构,也保证了作战时的安全,否则一处爆炸能毁掉大半个炮位甲板,不过在发令和射击时有所欠缺。但经过取舍,终究是选择了安全性。
“还有多久才能修好?”
被杨从先询问的,是登州军港内,负责维护舰船的大工。
大工长得朴实憨厚,胸口却带着一枚铜制徽章,即是主持舰船维护的大工,也自然学会的正式成员。
孔子授徒,有教无类。而自然学会则号称乐学者不问出身,只要愿意学习,绝不因为出身拒人。就是这军港之中,也有不少人带着自然学会的锡制徽章招摇过市,但象征正式会员的铜制徽章,则只有眼前一人。
“桅杆明天能换好,内舱还要六天。”在杨从先面前,大工像一位真正的士大夫一样,毫无卑躬屈膝的姿态,半点也不愧对他身上的徽章。
杨从先对这位大工,也没有倨傲的态度,反而带着些商量的口气,“能再快一点?”
“四天也行。就是匆匆忙忙,修补起来就顾不得整齐了。”
“那就六天吧,”杨从先也不计较了,“修回原样。”
如果是前任大工,杨从先肯定会再挤些水分出来。那位大工说时间、说成本,都会打个埋伏。钱和物,总会多要些,等着人打折。而时间上,五天能做好的事,肯定会报个十天。这样一来,五天完成便是功劳一桩,即使出了意外,也有五天缓冲。
而这位大工,比他的前任要实诚得多。
一来此人性格确实耿直,若非当真有才,还坐不到这个位置上,二来也没必要,自然学会的正式成员,个个都在宰相那边留着名,即使是贵为太尉,也不愿轻易开罪其中任何一位。
何况这一位,擅长的不是修船,而是造船。要不是都堂如今已经决定在大型船用蒸汽机出现之前,不再设计新型战列舰,才会从明州船场被调来登州,只冲他亲自参与了最新的苏州级战列舰的设计和制造,杨从先也会给他一点体面。
大工走上铁架搭起的舷梯,杨从先转身过来,吩咐亲兵道,“让付德昌来见我。”
青州号战斗告一段落后,便返回母港,在船坞上接受检修。船长付德昌也在港中,带着他手底下的人,过着无所事事的悠闲生活。
“希文兄原来在这里,倒是让我好找。”
人声随风而至,杨从先先叹了一声,才回身道,“尧臣兄,你可慢点,这里杂物太多。”
从栈桥外来了一队人,中间一人身材最为榔槺,暗夜下的身影圆圆滚滚,就是个球。边走还边骂,“都不留个道。”
这一位,名唤向宗良,为太后之弟。
本是身处闲职,后又调任州郡,再后来,才调来海军。总之,是逐渐掌握权力的过程,也是都堂着意栽培的过程。
有个奢遮的姐姐,再加上都堂在后扶持,杨从先见到这一位,都是像现在这般,堆起笑容,快步迎上,“尧臣兄你有什么事,派人来说一声,我过去商议就是,何必劳动玉趾?”
向宗良是正任团练使,足以被世人称为太尉。虽然不入三衙,可但作为海军这一独立兵种的大将之一,也是实实在在的太尉。他手中掌握着陆战队,与北海舰队大都督杨从先,南海舰队大都督周世良两人平起平坐。此三人,即是统掌海军的三大将,只是杨从先对向宗良的态度,却不似同僚,反而夹枪夹棒。
身躯笨重的向宗良,在亲兵的搀扶下,越过了栈桥上堆积起来的杂物区。一张胖脸上的肥肉抖着,晃着三重下巴,“好了吧,我每天吃了饭,都会走动走动。前一次在太后面前见到韩相公,韩相公就是这么教我,说户枢不蠹,流水不腐。别说,还真管用,这两个月每天走下来,当真感觉精神旺健不少,就是晚上,”他挑了一下眉毛,笑得猥亵,凑近了过来,“也比过去好转了许多。”
看到眼前满是油汗和疙瘩的一张胖脸,杨从先嫌恶的避让开了一点,笑着道,“韩相公教的?早说啊,改天我也学学,这些年海风吹着,浑身关节都疼,夜里都睡不安稳。”
向宗良炫耀他背后的靠山,的确,一个太后,一个宰相,有这两人在,即使皇帝都可以不放在眼里。
但杨从先背后也是有宰相的,而且还是首相。在韩冈面前,还有些旧情分——毕竟是当年讨伐交趾时,就在两位宰相手底下做事了,也不怵向宗良。
不过,向宗良的地位是得到都堂认可的。这就是杨从先与向宗良的区别。
议政之中,有太后的一位叔父,这是外朝给太后的安全保证。但这一位尊长,年纪已老,行将致仕。向家的下一代中,将会有人继承他的位置。向宗良已经放弃了,将机会让给他的兄长,也因此,他得到了掌握军队的权力。向宗良的位置,是都堂对太后做出的保证,只要他不犯下什么大错,他就能在现在这个位置,或者更高的位置上,长久的做下去。
杨从先不会与向宗良闹得势不两立,否则最后的结果只会是两人同时被调任。可正是因为向宗良的身份特殊,不论是考虑到自身的安稳,还是对向宗良本人的厌恶,杨从先都不会跟太后的这位兄长多拉交情。
向宗良则仿佛听不出杨从先话语中的冷淡,反更亲热的凑近了,“俗话说对症下药。韩相公开的药方,只是给我治胖病的,”他拍拍自己仿佛怀胎九月的肚子,哈哈笑了几声,“以希文兄你的身份,就从京里请个御医来,也没什么。如果希文兄担心人言,那我写封信,请太后派个御医过来给我治病,顺道给希文兄你把一把脉。”
‘我怕个鸟?!’杨从先心中勃然大怒,‘怕人以老病赶走,我还没落到那分田地。’
只是他看着向宗良脸上憨态可掬的笑容,随即将怒气悄然掩饰起来,用同样的笑容回应着,“多谢尧臣兄你顾念,不过这是老毛病了,请过的医生也不少。去年上京,更是请过太医局里的御医诊断过,”他反手捶了捶肩膀,“这毛病,就像机器用久了,自然坏的,没办法治。机器能换零件,这人可换不得。”
“这可说不准。”向宗良摇头晃脑,“过去能用金针扎两下就算大治了,现在都能帮人开膛破肚再活蹦乱跳的缝起来,谁知道再过些年,是不是能帮人换了五脏六腑,让人多活些年月。”
“真的能换,换什么五脏六腑。”杨从先拍拍脖子,“换个身子不就最省事?”
向宗良一愣,跟着哈哈大笑,“还是希文兄你老道!肯定是要换个年轻精壮的!”
杨从先陪着笑了一阵,心中却越发不耐。
海军就是章相公的自留地,这是韩相公默认的。与其说向宗良是韩相公安插在海军里的棋子,还不如说是用来给海军扯后腿的。
杨从先对此也多有怨艾,那位相公死揽着神机营和铁道兵不放手,却把这头猪送到海军里边来添乱。
但韩冈做事从来不过分。海军陆战队,如此不合古意,又非嘉名,不过是随口而来,还安排了向宗良来带。要说宰相对他有多放在心上,也要人信!
说来说去,不过四千出头的人马,将将海军总兵力的一成。论训练,远不及水兵,论火力,任何一支分舰队都能将之碾碎。真要登陆作战,从船上下调水兵也就够了。如果要攻登州对岸的那座苏州港【大连】,难道还能派这四千人上场,这是给北虏送人头的吧?
“希文兄。”笑过一阵,向宗良仰头望着青州号仿佛城墙一样的船舷,问,“这青州号还要修上几日?”
“还要六天。”
向宗良做作的叹了一声,“这么久啊。”
“怎么了?”杨从先问。
“我看青州号的人,这几日把港外的窑子都逛遍了。还在人家酒店里打了好几场架。可把徐赞累的,天天领着人来回奔波灭火。”
徐赞是港中都监,专一负责登州军港的内外安靖,还包括港外十里内的治安。从位置和面积上,徐赞所管辖的区域,已经相当于一个县。
但县上面只有州府军,而徐赞头顶上,却是一溜军中高官,还一个个都有战事经验。他带着人去负责治安,不给打出来,已经是出门前先了烧高香了,寻常谁会理会他?更不会严加处置,谁知道打架的背后都站着谁。
而那些将校也不给下面的人添麻烦,更不想惊动到大都督,打了那么几场架,现在也只有向宗良一个别有用心过来通报。
关于青州号打架的事,杨从先早就知道了,但没苦主告上门来,他就当不不知道。现在听到向宗良说,却顿时就翻了脸,“这群混账东西,喝了点猫尿就分不清东南西北了。朝廷刚刚给了赏,就闹出事来,这是要给谁难看?!来人,速去将付德昌给我叫过来。”
“希文兄,息怒,息怒。”向宗良连忙道,“哪户人家过日子不磕磕碰碰的?但出了门还是一家人。照我看,两边都是精壮汉子,闲下来摔摔打打也寻常,过两天,踢场球、喝顿酒也就了事了。”
杨从先犹在喘着粗气,“那些混账东西,再不敲打一下就翻天了!”
向宗良帮着青州号回护:“青州号的将士,打得辽狗躲在洞里不敢露头,真要有什么纷争,就是我也不会护着陆战队的那些混小子,有功夸功,没功,那就墙角蹲着。”
杨从先喝道,“谁管他有功无功,犯了事就轻饶不得!”
“还是有功的好。说实话,会打架也是两边都闲得慌。青州号那是已经立下殊勋,一时闲下来休息罢了。但陆战队却是无用武之地,闲着就真的是闲着了,但他们朝廷粮饷没脸白拿,也是想立功报国的。”
向宗良把话题兜兜转转,终于是给兜过来了,他小心翼翼的瞅着杨从先,杨从先的表情则从脸上退得一干二净,仿佛没听懂,“尧臣兄的意思是?”
向宗良不兜圈子了,单刀直入,“希文兄,听说你回来后就上表朝廷,请发兵日本,断北虏财源?”
杨从先脸色瞬息间变了一个样,这是出内鬼了?尚幸他很快反应过来,“确有此事。围定日本,封锁海道,寻机上岸侵攻。北虏能做,我们也能做,而且能做得更好!”
向宗良连连点头,“对,而且日本终归是比沧州好对付。”
日本比沧州容易解决,至少在海军的眼里,就是这样的。杨从先也不否认。
辽人如今换了战术,天天遣人乘海舟泛波沧州,登岸劫掠。杨从先则没打算去管。就凭沧州海岸的水文,杨从先就不敢派战舰过去。免得搁浅在潜滩上,干望着辽人的小舟登陆不说,说不定就出不来了。
那种隔着岸边两里外,就能把船给搁浅的地方,杨从先在他的舰队里面,找不到合适的船进去。全都是吃水极深的大型舰船,适合滩多水浅的,只有老式的平底沙船,可惜在讲究远洋航行的海军中,找不到这种类型。
可能蒸汽引水船还能在那边跑一跑,不过正是因为用了蒸汽机驱动,杨从先也不能,万一在海上发生故障呢,要是被辽人趁机夺了去,多少惩罚都抵不过罪名的。
杨从先默认,向宗良低声问道,“相公可有回话?”
“还没有。”杨从先偏过头,打量着向宗良,“尧臣兄意欲如何?”
向宗良表露来意,“希文兄如攻日本,小弟愿附骥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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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个时间,不同的地点。
韩冈听到章惇的话,问道,“子厚兄欲取日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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