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开雨散。
缠绵半月的雨云终于散去,久违的阳光重新洒向地面。
饱受淫雨之苦的东京士民迎着阳光欢欣不已,家里潮湿的衣物、被褥终于可以拿出来曝晒,快要长出蘑菇的家具也能去一去湿气。
但东京市民刚刚庆幸没多久,就很快发现,连日阴雨后的晴天,比下雨时更加难捱。
东京开封府内,水汽蒸腾,又热又闷,走在街头,仿佛置身于浴室院中。
从装了冰格的马车中出来不过半刻,黄裳背后的汗水都已经流成了小河。
就与绝大多数在自然学会挂上名的议政一样,黄裳家里的院子里也装了最新型的气象箱,早上查看温度湿度,一个三十三,一个九十三。现在太阳被薄薄的云翳半遮半掩,湿度感觉没怎么降,温度则比早上更高了几度。
‘这么下去,真的要了老命了。’黄裳想。
他更担心的想,今天不知又要多死多少人。
死人只是数字,但在朝堂上,数字是可以变为武器的。
黄裳今天上午的工作,就是巡视城中各处受灾严重的区域,听当地的负责之人汇报。
如果做得还能说得过去,就褒奖两句,再让人送上一份冰镇绿豆饮子解暑——在黄裳面前回话,不可能不出汗,冷汗热汗都有——然后就可以看到激动、感动的表情了。
黄裳需要这些人去卖力。毕竟不能促使手底下的人认真办差,那开封府这一次遭受的损伤,在冬天到来之前,也不可能恢复。
新城城东厢的汴阳坊是黄裳今天上午要走访的第三个地点,也是最后一个。因为位于开封城内最低洼处,属于京城内受灾最重的地区。
同时汴阳坊也是现在京城内最穷困的地方。这就是为什么黄裳没有第一时间来到汴阳坊,不只是位置远近的问题。
在朝堂的关注点上,暴雨中塌了半间小佛堂和两丈长围墙的天水郡公府,比全部七百多户都受灾的汴阳坊都要重要,只因为天水郡公是太后的亲叔,而那七百多户贫民,想也知道不会有什么根脚。
原本的汴阳坊并不是这般贫困。其位于汴水北岸,紧邻东水关汴水码头,十几年前坊中还是客栈、食肆密布,商旅往来不绝,坊中居民虽算不上富裕,也算是温饱无忧。但随着铁路开通,汴水航运衰落,有财力的搬出去,有能力的走出去,有胆量的闯出去,剩下都是平凡碌碌之辈,随着房价骤跌,又有许多破落人家迁入,十年之内就从小康之境,变成了闻名京师的贫民窟。
本就是最为低洼的地方,屋舍也是年久失修,更有许多院落为了能挤进更多的住户,用木板随意搭建,新起的屋舍平常时候都是摇摇欲倒,一场暴雨下来,自然是汴阳坊受灾最重。
黄裳在车上时,就在汴阳坊外墙上发现了洪水留下的水渍痕迹,差不多都在三尺高的地方。上半截是斑驳的石灰,下半截就是黄泥。
而坊中街巷,无不淤泥厚积,差不多有半尺厚的样子。车队就只能停在汴阳坊的主街街口,厚厚的淤泥让黄裳没办法再往里走了。
应该是被提前动员起来的缘故,黄裳抵达的时候,汴阳坊的父老都汇集在里坊外。可能也是得到了上面的吩咐,汴阳坊父老都是穿着尽可能整洁的衣物出来,不过依然可以看得出,衣料上的破旧和补丁。而他们的神情里面,普遍都带着普通东京士民身上很少见的放弃一切希望的麻木。
黄裳作为一位资深官僚,并没有太多同情的心绪,反倒是多了几分满意,至少这座里坊的主事者,没有找一批不相干的人来扮演汴阳坊的居民。
新城城东第三厢的都所由——这是掌管一厢军巡治安的主吏,下面有所由、街子、行官、厢典、书手等一帮子厢吏——是跟着黄裳一起过来的。
当几个军吏领着汴阳坊父老前来拜见黄裳,他就在旁介绍,“这是本厢所由钱瑞,这是本厢书手李金文,前日小人见雨势太大,汴阳坊必遭水淹,便派了他们领本厢百名巡卒到此处来巡检救济,到今天已经在汴阳坊驻留了十三天了。”
都所由本是武官,不过在京师待得久了,就是武夫都比小地方的士人嘴皮子利落,也挺会为自己的争功的。趁着介绍下属的机会,几句话就把主事者的辛苦给挑明了,更重要的是表明了自己的先见之明、运筹之功。
等到汴阳坊的里正,就由所由钱瑞来介绍了。一坊之长名为坊长,俗称里正,汴阳坊的里正是个须发全白,皱纹如织,看起来八九十都有了。身上的衣物,补丁一点不比邻里要少。
来到黄裳面前颤巍巍的要跪下,立刻就被黄裳使人拦住了——乡中高寿耆老,见了皇帝都要免跪拜的。
不过这个老头儿老糊涂了,黄裳问一句,“老人家,今年高寿?”老头儿点着头回,“好,好,都好。”
答非所问,黄裳心中不豫,耐下性子,再问,“家中这一回可还有事?”老头儿又慢悠悠的点着头,“好,好,都好。”
黄裳眉头就是一皱,在旁的钱瑞连忙帮忙,“大府,李里正今年八十有三,在坊中最是德高望重。家中儿孙十三人,这一回淹水,都听了李里正的吩咐,出来帮忙救灾。”
听到钱瑞的话,黄裳脸上总算是带回了一点笑,“果然是年高德勋。”
黄裳说话,老头儿偏过头听得认真专神,听完之后,带着笑点头,“好,好,都好。”
黄裳笑容僵了,失却了耐心,能在这种破落地界做里正,要么是能力很强,三教九流都能交接,要么就是作为摆设的老懵懂,坊中的秩序,乃至于生财之道都由韩冈口中的有活力的会社来掌握。而汴阳坊这里,明显是后一种了。
“带老人家下去好好休养吧。坊中有何需要救济之处,就跟钱所由说。”
老头儿这一回倒是反应快了,拄着拐鞠了一躬,“谢相公恩典。”便被钱瑞扶到了一边去。
黄裳看了看那老头儿,又冷眼瞥了钱瑞一下,也许这里正不是那么懵懂,但也是不得不糊涂。
府中设官管辖只到都厢——都厢辖下数厢,旧城有左右二都厢,新城是东南西北四都厢,外廓城则是六都厢,总计十二——这是有官身的。到了厢一级,管事的主官就是吏了。更下面的里正,那是役,收税服役都找他,有能耐有人望的那没得说,没能耐,就得帮人填税补役,几年就能败光家业。
下面的百姓,比起高高在上的知府,更怕这一等就在身边的地头蛇。特意找了这种颟顸老者来回话,本身也是打着欺瞒的主意。
黄裳懒得计较,只要不饿死人,不发疫症,就是贪了点朝廷播发的赈灾款项,他也管不了太多。当然,重点是灾后无大疫,否则一旦出了事,莫以为他的刀子不会杀人。
招招手,将钱瑞唤到身边,黄裳问道:“坊中的水都退了?”
“回大府的话,坊中的积水都排出去了。”钱瑞看模样就是个伶俐人,黑瘦黑瘦的,说话有条有理,口齿分明,“幸好府衙中安排了三台抽水机,王都所知道汴阳坊积水为患,命小人都抬了来,日夜不停的抽水,连抽了三天三夜,要是没有这抽水机,怕是十天半个月,坊中水也退不下去。”
黄裳冲一侧的都所由赞许的点了点头,都所由顿时松了一口气,眉开眼笑起来。
“人员伤亡如何?”黄裳又问。
“第一天就死了八人,六个是一家子。那家住的院子搭了四层楼,他们一家住在最上面,风起时整个就塌了,一个都没逃出来。另两个,本是重病,因为淋了雨水就撑不下去了。第二天,又死了十三个,六个是房屋塌下来没来得及逃出来的……”
钱瑞说得啰里啰嗦,都所由察言观色,感觉黄裳渐有不耐之色,忙打断絮絮叨叨的下属,“大府问你总共伤亡多少!?这些细的等问了再说。”
钱瑞打了个寒噤,惴惴不安的偷眼看黄裳。
黄裳倒是没什么不快。钱瑞说话多不过是年轻人想表现,而都所由,也看得出他不是要遮瞒什么才出言打断,“不要怕,能记得这么细,可见是用心的。先告诉本府,总伤亡是多少,细节你回头写下来,呈交给厢中报上来。”
“受伤的有两百七十三,死了有四十二,本来是四十一,但今天早上刚刚咽气一个,前两日扛木头伤了肋,本来说不重,就没去医院,谁知道昨天晚上突然吐血,本说今天就送去医院,谁知大清早人就没了。”
四十二,按比例差不多是汴阳坊总人口的百分之一上下——比例具体是多少,由于不在籍的人口无法统计,汴阳坊这样的贫民聚居地外来人口又尤其多,故而也说不清了——看着百分之一比例并不算高,其实也不少了。
开封府界的人口死亡率,依照近几年的统计,年平均也就百分之一点二,加上未入册的数量,也不会超过百分之一点五,对比一下经由保赤局统计的高达百分之三点五的年人口生育率,可见在都堂相公们的治理下,开封士民是安居乐业,故而人口能够飞速增长。
而这一场灾难,汴阳坊半个月就死了近一年的份量了。
黄裳毫不动容,半个月死够一年份量,开封城中也许就这么一处,但死够半年份量,已不是一个坊两个坊了,虱子多了不愁。更何况,也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比治平二年的那一次大水,毁坏公私庐舍万余间,
“有几个发病死的?”
“八……九个。都是老的小的和妇人,成丁就一个,是三天前,突发急症死掉的。”
黄裳眉峰一跳:“什么病?!”
“小人怕是疾疫,当天就去厢医馆请了坐馆的刘医工来。检查过后,刘医工说不是疫症,不会传染,但也没确定是什么病,只说可能是厥脱。”
“没有痢疾?”这是大灾之后,最容易爆发和传播的疫症了。
“有。这段时间,有五人发了痢疾,上吐下泻。小人都是按照府中训令,当天送去了厢医馆,听说之后都送去了外城的新生医院了。还有身上突然长斑发热的,也有十几人,全都送去医馆了。”
钱所由嘴虽然碎一点,但该说的都没漏,这让黄裳很满意。
灾后疾疫,尤其是夏日洪水后的疾疫,以痢疾最多,然后就是伤寒,再来就是疟疾,所以按照朝廷颁发的新版灾伤应对手册,开封府颁布了条令,命各坊严查有相应症状的病人,一旦发现,及时上报,并将病人送到对应的医馆中,最后统一运送出城。
但黄裳还是肃容强调道,“疫症上一定要小心,一旦有苗头,立刻送去医院。本府知道病人家属都担心病人,你要好生解释,安抚好人心,莫要生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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