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王微有得色,颔首道:“那桩案子若查下去必定牵累无数,一个兵部尚书之职尚不足以弥平此祸。马尚书的亲故子弟为脱罪,必定找人弹劾桓佥宪,他祖父先已因罪辞官,又没内亲外友支持,如何撑过这无数明枪暗剑?宋先生虽有才华人望,可惜入朝不久,若无有力者相帮,也难救得了桓御史……”
他只差没把“投靠我”三个字写在脸上,语重心长地说:“宋先生要早做打算哪。”
宋时早从桓凌弹劾兵部时就知道他要得罪人,前些日子也跟桓凌分析过他要马党弹劾,甚或受周王连累获罪的可能。齐王所说的只是他们俩讨论过无数遍的东西,还不如他私下里对未来的考虑深入和悲观,即便这孩子消息再确实,也打击不到他。
言官不能因言入罪,凡有人弹劾他,他们就能抓着这点反驳。再者如今他查这案子是当今天子的意思,只要天子还用他整肃纲纪,就不会叫人以莫须有之名弹劾倒他。
至于以后,实在不行就叫桓凌赶紧辞官,他们俩满世界游山玩水,写几本游记、国家地理之类的书,说不定还能收进国家图书馆,比当网红可有出息多了。
他心中平静,甚至能气定神闲地吟一句:“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
齐王虽然年小,却也被这诗中厚重的爱国之情与不计个人生死祸福的大义震憾到,琢磨着诗句,一时竟忘了趁这机会与他拉近关系,让他依附自己门下。
宋时站起身来,淡淡一笑,朝他拱拱手道:“承蒙公子关爱,宋时心领了。不过我幼年听一山中高士吟过这句诗,常记在心中鼓励自己,不敢稍忘。桓兄与我也是一般心意,既为国家做事,如何敢惜身呢。”
他将袖子一抖,利落地起身告辞,吟着韩愈的《左迁蓝关示侄孙湘》下了楼。
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
齐王目送着他背影远去,深深叹了一声:“好豪情,本王倒没想到他一个讲道学、好南风的文人才子有这样的情怀。倒是我看低他了。”
他身边的内侍问道:“殿下可要再追他回来?要么小的去送他一件信物?”
齐王摇了摇头:“罢了,送了他也未必肯要……这些名士脾气清高,方才既没挑明身份,眼下本王也不好再唤他,你们这些人又当不得事。”
他想着如何慢慢软化宋时,却听身边内侍抱怨:“这些文人真是事多,殿下如此纡尊降贵请他,他还拿起乔来,进门便叫撤了妓乐,又劝殿下换酒……”
宋时最初叫遣散男娼时,齐王也觉得他辜负自己一番好意。但此时他对宋时印象正好,自然又换了想法,觉得他又不知道自家身份,能劝这些是体贴他的意思——
毕竟宋时都从庙里拜出来了,有什么忌讳的?不过是怕他有忌讳。
他不愿再听那些告状的,摆摆手喝了声“住口”,那几个小内侍便都闭上嘴,乖顺地斟酒布菜。用不多久,两个打听宋时消息的小太监便从门外求见,齐王唤他们进来,问他们宋时买的什么。
买了五斤冬灰,二十斤石灰,听着香灰店掌柜说是过年做冬灰用的。但却不是送到他自家,而是旧日阁老府,如今桓佥宪的家。
齐王吃了一惊:“他买的东西竟送到桓府,难不成他放着自己家不住,寄住桓府么?他们可都是当朝大臣……”
从前他也听过龙阳、断袖,甚至还有什么“男皇后”的故事,可那也只是故事传说,从没见过两个做官的公然以夫妻相处的!
那宋先生还到庙里求子?
难不成他们同住一府,其实只是借了房子,私下里各有妾侍?
齐王想不明白,他身边的内侍脑子倒快,转出一个思路:“方才殿下是在个算命摊子遇见他的,当时奴婢隐约听见摊主说要合什么八字……莫非他要娶妻?”
他们二人年纪都不小了,娶妻生子倒是正道。
齐王年纪虽小,却也是正在选妃的人,眼看着就能成亲,对这方面明白得很,思忖一阵便颔首轻笑:“这倒是好事!”
他们娶妻生子之后,关系总不会还如从前两人同行同住时,到那时将桓凌与宋时分割开就容易得多了。
他只要这位名重天下的三元才子辅佐,桓佥宪再好,也还是随他兄长一起离开朝廷中枢吧。
他踌躇满志地吩咐:“宋先生买的那些灰叫他们不必送了,你们从宫中挑最好的加倍送去,就说是本王……不,只说张二与他一见如故,送些微物以表心意。”
可惜他通名时险些说出一个“郑”字,不得已中途改口自称姓张,不然就报上母妃娘家的王姓,就好让舅父家的表兄们有借口上门拜访。
也不知他成亲之后是要出宫建府,还是能像长兄当年那样留在宫里……三弟恐怕还要拖一年才能成亲,这一年若只留他在宫里,不知他们母子又要如何讨好父皇。
他满腹心思地去到庙里,代他母妃为近日生病的贤妃祈福,又求了座小金佛像和几卷经书回去,到宫中交与德妃。
德妃见了他便满面欢颜,将他带进内室歇息,屏退宫人,亲自拿手帕给他擦汗,心疼地说:“辛苦我儿了。不过如今你王兄外家失势,贤妃又被她那好儿媳气病了,咱们越发要善待他们母子,叫人挑不出错来,你父皇才喜欢。”
齐王挑了挑眉,意气风发地答应着:“不消母妃多说,孩儿还不懂这些么?且不说这个,今日孩儿遇上了宋三元!他还真不似那些寻常腐儒,也不是那等一味诗酒风流的才子……怎么说呢,有胸襟、有胆量、有气节,无怪父皇喜欢!”
他把和宋时相遇这一段经历给德妃讲了,说了宋时吟诗,又感慨了一句:“那桓佥宪敢检举周王外家,也是个‘苟利社稷,生死以之’的好官,可惜有那个王妃妹妹,将来……”
德妃抿唇轻笑:“我儿想左了。不过是个出嫁女,怎能碍得家中兄长的事?”
齐王抬眼望向德妃,她却含笑摇头:“昔日乐广曾言:‘岂以五男易一女’,他们桓家是出过阁老的人家,难道甘心子弟们埋没乡野?将来若是那位失势,不必别人说什么,他们桓家第一个要与那女儿了断关系,以免牵连子孙的。”
不过他们倒要谢谢桓王妃,若没有她闹出“要嫁少年天子”之事,周王这皇长子的位置只怕依旧稳如泰山呢。
作者有话要说:“岂以五男易一女”现代文翻译,百度知道来的,原文见世说新语
乐令(乐广)的女儿嫁给了大将军成都王司马颖,司马颖的哥哥长沙王(司马乂)在洛阳执掌大权,成都王要发兵攻打他。长沙王亲近小人,疏远君子。当时所有朝内的大臣都心怀恐惧。乐令本来就身负众望,加之和成都王的姻亲关系,就有很多小人在长沙王面前说他坏话。长沙王曾向乐令问及此事,乐令说: 我难道会以五个儿子的性命换取一个女儿的性命吗? 于是长沙王疑虑消除,不再猜忌了。
成都王颖:司马颖,字章度,晋武帝司马炎的第十六子,封成都王。
长沙王:司马乂,字士度,晋武帝司马炎的第六子,封长沙王。
第134章
离开酒楼之后,宋时四下顾盼, 远远看见那个挑着“铁口直断”帘子的算命摊, 却不敢再过去, 怕齐王派人跟踪他。
这可真防不胜防,万一叫齐王知道他算子嗣, 岂不坐实了他偷偷跑出来求子了?他跟个男的搞对象,还到庙里算命求子,人家不得以为他是女扮男装……
不对, 也可能怀疑桓凌是女的, 毕竟这年头都是女性为爱牺牲前程, 男的渣着呢。
不管怎么说,他还是宁可少被人议论几句, 于是直接翻身上马, 拿出自己多年做基层工作练出的反侦察反跟踪技术, 七拐八拐, 甩下有可能跟踪他的太监们,到了西北玉虚观。
和尚庙里不给算命, 道士算命却是本行。宋时到那观里不用开口, 先掏出银子往门口功德箱一放, 迎客的小道士便颇有眼色地问:“老爹是要做斋醮道场还是欲问卜算命?”
这观里算命就跟国际知名的保健品厂家买保健品一样, 管他吃着管不管用, 看见牌子,家里老人就放心。宋时再没有了街边算命的挑剔,含笑答道:“正是要算算我命中几时得子, 却不知哪位仙师算得准?”
小道士打了个稽首,便将他引到三清殿旁一处丹房,唤了声师伯,请房中一个仙风道骨的中年道士替他算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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