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时欣然道:“谨领命。”
他这场汇报直做到深更半夜,王府与府衙早都落锁了,不得已还要在上司桓大人院里借宿。
幸得桓大人收留一宿,转天早上他又能清清爽爽地到衙中办公。进府后他便将俞书办叫来,让他盯着石堰寺矿厂送石料一事:先去知府后衙寻一个他从保定带来的水泥匠于师父到窑厂待命,等白云岩石料送到,便来通报于他。
到那边叫人给他留一个窑烧白云岩,再备下几百斤好煤。
锻烧好的白云岩不光做建材,更可以做成耐火砖,只是烧出的氧化镁、氧化钙之类沾水就溶,不能加水烧结,只能用煤焦油和沥青粘结。他打算干馏些煤焦油浸制白云岩灰,做成耐火衬料,砌个高大上的耐高温窑。干馏剩下的焦炭火力更旺,以后烧石英玻璃、烧耐火砖都可以用。
——可惜不知怎么收集焦炉气,只能任它浪费了。
他一条条安排下去,俞书办怕有忘的,便拿纸笺记下,领命而去。
这一天又不用开例会,又非升堂问案的日子,下属也生怕招了他的眼,触动他开会的情肠,不敢到堂前来寻他。宋时便在二堂里翻阅着各县送上来的禀词、控词、呈词……看看无甚大事,便抽空闭上眼翻查白云岩锻烧的温度,与平常烧瓷、烧水泥的温度对比,斟酌着如何让工匠调整到合适温度。
过了午后,俞书办便匆匆拎着衣摆跑进大堂,向他报喜:石堰寺矿厂已把白云岩送来了,正是按他吩咐挑的,都是表面有白色细粉和刀砍般交错刻痕的。
宋时精神一振,起身吩咐:“备马,到府衙外等我,待我换件衣裳就来!”
昨天只当是踏青、捡石头,穿官服还行,今天却是要烧窑的,得换身便宜耐脏的衣裳干活!
第152章
农历四月上旬,换算成公历已是五月上中旬的天气, 若搁在现代, 出门也就穿个薄衬衫或t恤, 但宋时却穿了里面两层,捂得严严实实, 还特地包了件厚实的松江布袍子过去。
窑场温度高,穿厚一点可以防止炉内扑出来的热流灼伤。
他从箱底拣出一身有些褪色的旧青衫,衣褶都是现熨开的, 却照样意态洋洋, 那种即将成大业的神采从敏利的目光、飞扬的眉尾、微微勾起的唇角流淌出来, 直令人不敢逼视。
俞书办牵着马在门外等他,乍见他这副神彩, 竟忽略了他身上衣衫, 上前夸赞道:“大人这身衣裳是什么料子的?定是京里名家手艺, 衬得大人这般好气色。”
他话抢得太快, 拍完马屁才看出那身衣裳是件旧衣裳,忙又改口夸大人生得英俊, 人抬衣裳。
不, 事业才是男人最好的装饰品。
宋大人微微一笑, 翻身上马, 意气风发驰向城北。
烧石灰的窑场就在天台山脚下武乡谷中, 离着他昨天看的采石场不远,采石场中运下来的石块就地捶碎、锻烧,烧好后再装车送往各处用灰泥的地方。
这处窑场同上头采石场一样, 也是官窑,知府大人亲身巡视,自然又是一番大动静。宋领导下乡视察的有经验了,抬起右手往空中一摆,沉声喝道:“本府今日为修缮王府所用石料而来,无暇受这些虚礼。叫人都起来,盯着灰窑,本府要看烧窑时众人如何干活的!”
管事唯唯点头,立刻回去众人盯紧自己的窑,露出些勤快机灵劲儿,叫大人看着放心。俞书办凑上前来,引着他到了今早叫窑场预留给他们的一眼窑洞前。
宋时从家带来的于师傅就站在窑前,窑外不远处堆着一座小山似的石料堆,又一堆粗直的、仿佛小树般的木柴。
石灰窑极为高大,外形有些像陕北窑洞,不过是砖石建的,顶上是弧顶,里面清得干干净净,只余一地炭灰染出的黑。宋时在南方见的石灰窑四围都是见圆的,见了这边好像语文书里窑洞般的样式还有些不习惯,凝眉问道:“这边的窑烧起来温度和南边儿的不会有差别吧?”
于师父笑道说:“大人放心,保定的石灰窑也是建成这般样式的,咱们家自己虽不用,知道该如何控火。”
何况这边还有许多积年烧石灰的匠人呢。他殷勤地跟宋时说:“这边儿以前也采出过大人特指的这种石料,往往和别的石料掺和着锻烧,烧出的石灰也和别的没多大不同,锻烧的火候工夫也应该差不多的。”
一般生石灰烧制温度在900-1100度左右,轻烧白云石的锻烧温度则在900-1000度,温度的确差不多。宋时心中有成算,便让他寻个有空闲的老匠人来,问他平常如何烧制石灰。
无非是在窑内铺上一层石料一层木炭,烧上七日即成。
公元前2000年左右的齐家文化遗址中便发现了石灰岩燔烧的石灰,《周礼·秋官·司寇》中便有“掌除墙屋,以蜃炭攻之”的记载,《周礼·冬官·考工记》中也有“谏帛……淫之以蜃”,其中的蜃与蜃炭都是指贝壳烧成的石灰。石灰不只可以涂墙,便是指在练帛过程中要用蜃壳燔烧的石灰水刷在丝帛上,用以漂白和脱去生丝外的一层胶。
几千年积累下来的经验技术,虽然没有现代工艺对原料、温度、时间的精确把握,但烧出的石灰品质也是足够优良的。
他细问了备料、铺料、燃料等事,轻轻颔首,指着高大的窑室说道:“这白云石的烧法也和石灰差不多,不过这是给周王殿下燔烧的,必须比寻常烧石灰更精细。石料要洗得干净,捡出大小差不多的石块,差得太多的不可放在一炉烧,窑里温度不可太高更不可太低,火力要稳……”
若石料大小差得太大,一炉中过大过小的石块在同样的火候下煅烧不到位,就容易产生生烧、过烧的问题,成为废料。
有废料不可怕,可怕地是它不和水发生反应,会影响到他以后配制水泥、农药时放料的比例精确度。
本来就是土法上马,不够精细了,这些问题一定不能出!
宋时在技术方面是既严于律己了要严以待人的,拿着修建周王府的用料必须精细的借口,将轻烧白云的几样技术要点灌输给了本地管事和替他烧窑的几位匠人。
老工匠还没说什么,旁听的管事和俞书办都抢着答应,窑场管事更是信誓旦旦地担保要让场里所有的匠人、力夫都停下手里的活计,加紧给周王拣石烧灰。
宋时扬手一摆:“周王殿下爱民如子,岂肯为修王府而劳动这么些人,耽搁百姓们做生活?俞书办替我盯着烧白云石的事,雇些觅汉来分拣、清洗石块便是,需用多少银子,你回头写个文书,开会时报上来,本府给你批银子。”
还要写什么文书?还要开会时报上?
那早晚的例会不是说只是几位老爷们开,不干他们这些书办的事吗?这一两银子就能买几百斤的石料,大人抬抬手就拨出款子了,也值得当堂上报?
俞书办以为大老爷是预先敲打自己,连忙指天誓日地赌咒发愿,保证绝不从中捞油水,求大人一定要信任他。
宋府尊正气凛然地说:“本府岂是那等多疑之人?只是初放外任,又没带个师爷相助,什么事都要与同僚多商量商量,请诸位大人帮助。修缮王府这样的大事,更须全府上下一心,俞生如今管的正是其中极要紧的一项,怎能不亲自到府中众官面前陈说?”
俞书办这才知道老爷不是防备他,而是有意提拔重用,顿时喜上眉梢,连声道:“谢大人栽培!”
宋时止住他的礼数,又问:“我要的煤什么时候送到?我原打算借这窑烧完石灰再烧煤炭炼焦,眼看着这白云石要烧七日,煤运来也没甚用,还得另寻一个窑场……”
炼焦时会产生焦炉气,窑顶上得开烟道放烟,这种三面封闭,只留一道出送料口的窑看来也不大合适。
他将炭窑的要求说了一下,围着他的几位本地文书、管事、匠人心中隐隐都有了想法,窑场管事最急着表现,几乎是抢着说:“大老爷要用窑烧煤炭,可是有意烧制那等炼铁时用的铁碳?若是要铁炭,咱们汉中也有,山西更多,既是为建王府而用的,只需叫人采买便是。小的有些熟人在煤矿,愿为大老爷采买!”
俞书办不料他自己引荐的地方管事竟敢当面分他的宠,霎时间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高声劝道:“府尊大人是为周王殿下备炭,岂能用那外路的东西?必定是咱们府里天生地产,府尊大人亲自安排人做的才是最好的!这天台山是产木料的地方,山下建了几处烧炭的炭场,炭窑正合大人所说的意思,大人何不去看看?”
是啊……他要的是煤焦油和沥青,焦炭只能算个搭头,花银子买焦炭做什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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