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篷极其温暖,而耶律延休的心几乎都灼热了起来。他就势伸手握住完颜绰为他系着领口带子的手,期期艾艾地:“太后厚赐,臣何以为报?!”
完颜绰愣了片刻。
若在先前,她的美丽和妩媚是她收复人心的极好的武器,用自己的女性魅力征服男人是她之前无往不胜的武器。可今天,她却瑟缩了一下,默默地把手抽了出来。
耶律延休空握着领口厚厚貂毛,闷了一会儿又小心地问:“若是……这场战争里,王药未能回来,又或者……遇到了什么不幸的事,太后可否……给臣一个机会?”他低着头,打算好了听最令人尴尬难受的话,但又有些期待。
完颜绰悚然警觉,沉默了一会儿抬头凛然地说:“王药若是因谁而死,我必然恨那人一辈子;若是晋国弄死了他,我就算拼尽全国之力,也要为他报仇。”她的手重新抚到耶律延休领口的貂嗉上,毅然地说:“延休,我把你当最好的臣子和朋友,你,不要让我失望。”
耶律延休已经是一脸失望,和先前比起来,简直是斗败的公鸡一样,但还是沉沉地点点头:“太后放心,臣的一颗赤心永志不变,誓为太后效忠效死!”
完颜绰认真地点点头:“延休,我知道!我懂你的心!”
☆、12.12
北边的寒潮绵延到真定府,一路都是铺天盖地的大雪,天气也是滴水成冰。护驾的禁军、守城的士兵无不是满头满手的冻疮,肿得馒头似的。
御驾亲征的皇帝不出所料地在这场突如其来的寒潮中陷入了旧病复发的困扰中, 只见随军的御医忙得焦头烂额, 跑得风车似的。而大家巴巴地盼望着的皇帝几天无法露面指挥,内里勉强传了几道旨意, 只能又全权委托弟弟赵王处置政务。
赵王好容易得到了一点权柄,立刻马不停蹄地用了起来,二十万禁军被他指挥着跋涉到并州支援他的私人李维励。这样的天气, 受命到并州增援的士兵们怨声载道, 骂娘之声不绝于耳。赵王急于求成,不仅安插了不少自己人到禁军之中指挥, 而且为了立威, 在天寒地冻的真定府把一些口出怨言的士兵剥掉衣服一顿臭揍,挨打的死了十之七八, 尸首裹上草席丢到城外。这才勉强压制住了不听话的人。
被迫作为增援的士兵行军在雪地里,在官道上踩出一道污浊的黑色雪泥道路, 冻毙在行军路上的士兵不知凡几。禁军一直是皇帝的亲兵,在汴京娇气奢侈惯了的,如今又不是正主儿指挥,还弄得死去活来的,可想而知内里人心的翻腾。
赵王也算是孤注一掷,但是结果不容乐观。
北方民族习惯于风雪中奔驰往来,越是这样极寒的天气,越是如鱼得水。夏国首先是在涿州增兵,眈眈之势对着真定府里三十万禁军。而并州却没有解围。因为李维励在并州很快被耶律延休的军伍团团围住,断掉城中进出的路径,大有把一城人围困致死的意思。而援军虽然人到了,却袖手旁观——狼狈到来的士兵大多都冻伤了,浑身僵硬,脸色黢紫,开弓都开不了!任凭赵王的亲信将领怎么拿高官厚禄哄劝都没有用。
真定府传出皇帝的旨意,又命前往并州的二十万禁军火速回援——一来一去,死伤于途近半。而皇帝自己也病体支离,强撑着出御幄,边剧烈咳嗽,边命人把赵王带来问话。
“这样的险境,你到底想做什么?!”皇帝边咳喘,边指着弟弟怒骂,“朝廷养了这么久的精兵,是给你这样来回折腾的么?”
“官家!”赵王犹自抗辩,“李维励那里就差一点火候!只要取下应州,包抄夏国太后驻跸的云州,涿州之围自然破解。”他指着王药:“是他说的!”
皇帝冷笑着:“王药早先就说过,云州是夏国驻跸的重地,众兵环卫,朕和这里众卿都亲耳听到。你和他又有什么私谋?出的什么愚蠢的主意?!”他虽然形容虚弱,但眼睛里杀意陡现,对赵王笑道:“禁军折腾不起了,朕把洛阳的虎符交给你,你亲自从洛阳前往并州增援李维励,若是成了,朕加封你为汴京府尹——你晓得的,素来只有储君可以担这个位置(1)——好不好?”
他不等目瞪口呆的赵王应下来,已经对两边的人喝道:“还不快为赵王备马,备弓箭,备六十名近卫士兵?事不宜迟,今日就出行吧!”然后“当啷”一声,把一块洛阳的兵符丢在赵王面前的地上。
这种情况下拿到的虎符,可想而知能被调遣的人马日后必然阳奉阴违。而在这样的天气和局面下亲自前去并州增援李维励……赵王腿一软,在他哥哥紧跟着响起来的剧咳中捣头求恕。而皇帝咳喘到咯血,根本说不出话来,直接被御医扶进了大帐内。
皇帝一病来得严重,御医再次告诉众臣“官家今日终于醒过来了”已经是两三日后。皇帝醒过来之后,亦无从休息,急急把战报要进御幄,过了良久,在外头等候的随侍朝臣们听见近侍宦官出来传旨:“请郎中王药觐见。”
王药的心狠跳了一下,颇有些在并州城头即将挨鬼头刀时的紧张。他回头望望三哥王茼,对他笑了笑,目光又越过高高的真定府城墙,望了望远处灰云凝滞的漫漫天宇,望了望残雪堆积的青石板地,又望了望被屡屡战败的绝望笼罩着的众臣,轻轻掸了掸衣襟,跟着那个宦官进了皇帝的御幄。
御幄里燃着好几个火盆,温暖得有些燥热,王药进门急速瞄了一眼状况,对着里侧榻上的皇帝磕头行了大礼。
皇帝轻声地咳嗽着,叫人把他扶起身,用好多个迎枕靠着,一张脸越发萎黄,只有两个高耸起的颧骨上是一片病态的潮红。他乌沉沉的瞳仁直直地盯着王药,好半天才开腔道:“你是个聪明的人,你来说一说,这次赵王领了洛阳的兵马援救并州李维励,胜算大不大?”
王药凝神道:“臣不太了解洛阳兵,但临时抱佛脚,胜算不是很大。”
“并州该弃守?”
王药道:“折损太大,不如弃守——不过,李将军的脾气,宁可殉城,也不会弃守吧?”
“为何?”
“李将军一片丹心,但是不谙民心向背。坚守天寒地冻的孤城,很快粮绝,自然是搜刮百姓以养兵。百姓自然有怨,怨则城不守。”王药最后道,“他不过贪一己之名,却草菅万民之性命。臣骨子里瞧不起这样的‘忠臣’。”
“哼,王药,”皇帝阴沉沉道,“朕告诉你,诛杀你的圣旨已经拟下了,而且株连你的妻子!”
王药进御幄之前紧张,此刻却极其坦荡,笑着抬头说:“那就请官家发旨吧。”
皇帝反倒沉默了,过了一会儿说道:“你猜得不错。夏国用箭射了招降的帛书进去,许诺不屠城,不劫掠,不伤百姓,发放粮食,分编士卒。并州士兵和百姓串通倒戈,捆绑了李维励,打开城门,迎进了夏国的匪兵。李维励在夏国将军耶律延休的马前一头撞死,做了报国的烈士。而赵王正在半路上踌躇,不料壶关之南,夏国大将带人围困了赵王和六万的洛阳兵,赵王只交战了两回就被俘了。金狼旗再次插遍并州,更没想到的是……”
“没想到夏国说话算话,不屠城,不劫掠,不伤百姓,发放粮食赈济,把士兵分散编入他们的斡鲁朵队伍里,是不是?”王药眉棱一挑,笑道。
皇帝好一会儿才点点头:“夷狄之君,颇有见识。仁义的名号传得极远……听说,连幽燕一带,百姓也暗自传说,归夏国,则可保安居乐业。爱国的忠忱,都到哪里去了呢?”他真的气郁,奋力拍了拍身边的枕头,然后一阵咳喘得透不过气来。
王药等他平静了下来,才朗声道:“百姓所需,不是一姓的国家,也不过是安居乐业,甚至不过是吃饱饭而已。李维励的贪,是贪名——为有这‘忠’的虚名,不惜伤害士卒和百姓;赵王的贪,是贪权——为了获得禁军之权,获得金匮题名之权,不惜挑起两国征战;还有……”
皇帝眯着眼睛,勾起一边唇角笑了笑:“还有朕么?朕的贪是什么?你不妨直说。”
反正要死了,直说也无妨,王药稽首为礼:“臣身为晋国之臣,向官家谏言,话不中听,要请官家为自己身子制怒。其实也没有别的谏言,不过是古诗中的一句:‘杀人亦有限,列国自有疆。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官家有英雄心,想一统山河,功同尧舜,却不知近百年来乱象,北方契丹已然强盛,武力并不可屈。既然如此,何妨以道德同化之,使其与我大晋共同化育百姓,共享天下大同?”
皇帝又是好久沉默不言。王药心中郁结已久的块垒抒发出来,居然有些亢奋,又一次稽首道:“臣言尽于此,请官家下旨赐死。”
皇帝只字不提,却问:“五十万禁军,五十万民伕,劳师动众行军至真定府,此刻退兵,正是给夏国进犯我们的好机会。朕可以不图收复并州应州,但若再失掉了屏障北方的幽州和燕州,岂不成了社稷的罪人,祖宗的不肖子孙?!”
王药已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不过此时的决议,只能皇帝自己来做。
皇帝恹恹地闭着眼睛,思忖了好久才说:“他们花了几倍的人力,死伤遍野,必要生擒安廷,想来以为他是朕的弟弟,可以凭借着他来胁迫我们。其实,赵王不足为虑,但是这番御驾亲征的折腾,朕也看明白了,天意不亡夏……只能朕屈节为社稷、为天下苍生,求得一个‘和’字。”
王药道:“官家圣明!后世的人自然盼着汉家疆域至大,天下一统至美,文治武功至伟,却不知开疆拓土、敷文圣武的代价是什么。不在其中,旁观者说些哓哓的话,自然不关痛痒。”
皇帝长吁一口,对王药冷笑了一声:“向夏国买个和平,需要多少银钱?”
作者有话要说:(1)按宋制,皇太子兼开封府尹,本文的汴京,就是宋代开封(开封当时称谓繁多:汴梁、汴京、东京、开封),不过就不再更换名词了。注意啦,包拯虽然也担任过开封府尹,但人家其实是副府尹,正的一定是储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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估计这章行文晦涩。与爱情无关,与王(zuo)药(zhe)的三观有关。
其实吧,真的是个两难话题,前面也有读者提到过,站在民族立场,国家立场,算是怎么回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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