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颜绰突然苦苦一笑:“姑母,她竟然说这样的谗言来栽害太子和我……她都舍得我了!我是她嫡嫡亲的姐姐啊……”低头垂泪,再不发一言。
而言下之意,昭然若揭:她都舍得,我有什么不舍得?
皇后满意地笑了笑,握着完颜绰的手:“这样就好办了。”
完颜绰哭得泣不成声,惊惧万分,谁都不以为这是装的。
☆、山崩
玉华宫的杏花还没有开,已然被铺天盖地的白绫遮盖住了。皇帝萧延祀暴病薨逝,举国震悼。
而皇帝去世前的那个中午,还喜笑盈盈地到完颜纾所在玉雉宫看望小腹微隆的爱妃,喝了玉雉宫奉上的奶酒,晚上就腹痛不止,御医束手无策,倒是皇后完颜珮,亲自到皇帝御榻之前,陪伴到天明皇帝身亡为止。
完颜珮哭得满脸泪痕,行事却还和以往一样果断老辣:皇帝刚刚咽气,消息即被封锁,宫中侍卫立刻得到皇后懿旨,在各处执刀戈防守,皇太子萧邑澄带东宫亲卫在宫外候命,而几名御医和皇后宫里的老宫女们一起,沿着皇帝昨日所经过的一切地方,一草一木、一汤一饭,都仔仔细细检查过去。
一群人到得玉雉宫时,还不知情况的姐妹俩正在一起闲话,幸福洋溢在脸上的完颜纾,还指着姐姐头上的玉簪说:“姐姐,你这玉不好,赶明儿我挑个好的给你用。陛下如今赐下的东西太多,我都来不及用呢!”娇憨中似乎带着姐妹间的亲爱,也似乎带着骄傲的挑衅。完颜绰没有说话,只是指了指妹妹的肚子,悄声说:“难道你竟不用吃药?”
完颜纾笑道:“陛下许我不要吃药的呀!”又道:“女人家,没个孩子傍身,姐姐真的以为为社稷立功有用?”她到底还年轻,目光一闪一闪,射出一些轻蔑的毒意,还好心似的反过来劝道:“姐姐,你也别傻了,‘兄弟齐心,其利断金’,我们姐妹才是一体,你生生地被那人压制了那么多年,心里就没点委屈?……”
话还没有说完,玉雉宫的宫门就被御医和皇后那里的老宫女推开了。完颜绰惊诧地缓缓站起来,而大肚子的完颜纾皱着眉,坐在椅子上一丝都没有动弹。
老宫女笑道:“宫里出了点事,皇后吩咐,为宫里各位姐妹的安全,各处仔细搜一搜,也去去疑。”
完颜纾冷笑道:“宫里丢什么紧要东西了么?你们放心,我这里是陛下昨日才来的,各处关防自然做得好,不需要你们瞎操心。”
老宫女口里唯唯诺诺地称是,而眼风一使,跟着她的人已经缓步进入了玉雉宫的各处,整整查找了半个时辰。眼见完颜纾不耐烦要发脾气了,老宫女还是好言好气地劝说:“昭仪莫怪老奴无礼,实在是陛下常常要来,不能不格外仔细着——”
话还没有说完,因为里面匆匆走出的御医,手里捧着一些粉末,眼睛亮得灼人:“找到了!找到了!就是这个!”
“这是什么?”完颜纾好奇地问。
老宫女已然变了一副腔调,吃惊打怪地说:“原来陛下是在这里中毒身死的!”
外头呼啦啦冲进来一群人,把玉雉宫的宫女宦官全部绑了出来,对大着肚子的昭仪不能粗鲁动手,但也由四五个人围着。完颜纾这才知道自己中了计,连冤枉都呼喊不出来,好一会儿才护着肚子,冷笑着环顾了一圈:“原来栽赃到我头上来了!我肚子里是陛下的骨血,是不是也打算一道处置掉了?!”
她的问题如同落入不见底的深渊,没有人理睬,也没有人回答。
大家忙碌了一阵,玉雉宫被封了起来,独自关在宫门里的昭仪完颜纾每日的生活变得极其单调,靠听着外头的动静来打发日头初升到日头落下的漫长时光。外头做法事念经的声音遥遥地传来,梵音原本空灵,此刻却像催命的毒咒。完颜纾倚着门框坐着,没几天就瘦了一大圈,遥遥地似乎有谁过来,她也半天都没认出来,只等的人的影子挡住了她面前的光了,她才抬起头:“姐姐?”
完颜绰同情地看着妹妹顶着一头鸡窝似的乱发,目光迟滞得现在才看见她。她隔着新钉的木栅栏,伸手摸了摸完颜纾的鬓角,叹息了一声才问:“受苦了吧?吃喝是不是也供应得不好?我给你带了些吃的来。”她把一个藤编的食盒推了进去。
完颜纾像见了鬼一样,猛地把食盒推开老远。
完颜绰耐心地劝她:“我这里的东西干净,不信,你拿银针试一试便知。阿鸿,你想想,现在谁要杀你,哪里用得到这么麻烦的法子?”
完颜纾抬起一双美丽的杏核眼,她原本眼神清澈,睫毛长得跟羽毛扇子似的,现在却因为眼白里丝丝的红血丝,而目光浑浊起来。她瞪着姐姐看了好一会儿,突然说:“姐姐,我被关在这里好没道理。你想想,陛下在,我是受宠的昭仪,他还说了,等姐姐封文妃之后,我一生孩子,不论男女,也封我为妃,才显得公平。封号他都想好了,但一个‘淑’字,说,也就我配用;他若在,我生的孩子虽然当不上太子,可一个郡王总是跑不了的,就算是庶子吧,将来也有好大的封邑,可以让我享受一个母亲的福祉;可他若不在了,我又有什么好处?后宫里,我又没有权,又没有人,前朝里,姓完颜的又不是非要帮我,太子也不是我生的,我也动摇不了……如果是我干的,我图什么?”
完颜绰好久好久才说话,带着她一贯的笑意:“妹妹,你是个聪明孩子,就是急躁了些。从小爹爹就这么说呢!”
完颜纾的表情有些狂躁起来,隔着栅栏去拉完颜绰的手,但完颜绰闪得快,她只拉到了一截袖子,亦死死拽住不放,口里道:“我这里的人,都是我一手挑选的,日常也从不亏负他们,他们也都算得上可靠吧。那么,谁要害我?谁又能害我?”
完颜绰目光丝毫未变,笑微微地看着妹妹,等她自己发现,等她自己说。完颜纾聪明一世,却在最得宠的当口栽了跟头,她瞪着眼睛,瞪得里头的红丝变得更加清晰分明,眸子中打着转儿的泪光,也使她的目光愈发浑浊。她终于闭上咄咄逼人的眼睛,泪珠从眼角滚了下来,低声喃喃道:“报应!都是报应!”旋即又睁开眼睛,嘲讽地看着完颜绰:“姐姐,你又信不信因果?信不信报应?”
完颜绰笑意微微的表情略僵了僵,缓缓地摇摇头。
完颜纾看着她:“那么姐姐的后路是什么?大夏的嫔妃,无非是三条路:西苑寡居,陵园念经,随葬先帝。你呢?选哪条?”
哪条都不好过!完颜纾愈发觉得姐姐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咯咯”笑了起来:“姐姐,要是我们一起,只要肯慢慢等,等我生下孩子,等他长大,说不定……”
她话还没有说完,完颜绰低头微笑道:“我呢,八字儿还没一撇。皇太子——哦不,已经继位了,就差柴燎告天——说收继婚是国朝的旧俗,怕汉人笑话啥?人就这一辈子,最难求的,不过是个知己。”她转眸,撇过脸看着妹妹,含羞笑道:“妹妹向陛下告状,告得歪打正着,我还不知要不要谢媒呢!”
原来她都知道,原来这才是自己的报应!完颜纾只觉得骨头缝里都发冷,怔怔地听着完颜绰继续说着:“妹妹别怕,人就这一辈子,赌命呢,也算是对得起自己。喏,食盒里是你最爱吃的几味小菜和点心,我特地为你做的,尝尝口味好不好。要好呢,我下次来你再告诉我,我再给你做。咱们亲姐妹,若是这点互相的关爱都没有,也枉是一个娘胎里生出来的。”
聪明而无情,美艳而狠毒。完颜纾从来只觉得姐姐在先帝和皇后面前总是一脸畏畏缩缩的小媳妇样儿,今日才终于明白这样评价的由来。眼见她的手慢慢抽离,就要离开了,完颜纾涕泪纵横地死死拽住了那柔滑的白绸袖口:“姐姐!姐姐!阿娘说,我们姐妹自小最像,自小最亲。如今我赌输了,谁都不怪。只求姐姐念在我是个母亲的份儿上,让我把孩子生下来再死!”
完颜绰顿了顿步子,回望着完颜纾,目光却有些失焦。完颜纾跪在地上,惊惧地拉着姐姐的袖口,唯恐失去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姐姐!我若不在了,他和你的血缘最亲,他就是你的孩子啊!”
完颜绰终于目光着力地看着妹妹,低声道:“我尽力!”
她沿着宫中挂着无数蓝白幔子的御道,一步懒似一步地往自己所居的青鸾宫而去,眶子里不时觉得热滚滚的,心里却冷冰冰的,她不得不时不时抬起头,把那些热辣辣的液体灌回到眼眶里去。到了青鸾宫,门上亦是这样冰白色的一片肃穆,她看着宫门口跪着遥祭的宫女和宦官,凄凄唤了声“先帝!”才让珠泪滚滚而下。
悲戚的先帝妃子被抹着眼泪的宫女扶掖着、劝解着,步伐凌乱地到了后头寝宫,然后才重新变作日常气定神闲的模样。寝宫窗下的条案上,摆着一幅画,墨绿的叶片中,盛放着一朵朵粉紫色柔嫩的花,喇叭形低垂的花簇,含羞似的带着一滴滴露水。画作勾线流畅,渲染细致,栩栩如生。完颜绰指了指左上的一片:“今日就这里吧。细致些,不用急。”
有一辈子呢,可以慢慢来。她想着。
阿菩仔细看了看画儿,取来一个布包,里头大大小小、粗粗细细几十根银针。她点起烛火,裹着手慢慢炙烤着这些银针,针头渐渐发红变亮,璀璨夺目。
阿菩随口问:“这花真是好看。叫什么名字?”
完颜绰抚了抚粉嫩的花朵,说:“曼陀罗,它叫曼陀罗。它娇嫩好看,也垂着头不张扬。不过,懂医药的人就知道,这花儿里,能提炼出麻醉人的剧毒,误食的人会在昏睡中做无穷的美梦,仿佛到了书中所说的极乐世界一般,然后就——”她顿了顿,勾起一边唇角,笑得诡异。
☆、喋血
老皇帝萧延祀故去,上京的契丹贵族们蠢蠢欲动了一阵,很快发现皇太后完颜珮手段老辣,而新皇帝萧邑澄跟着父亲马上征战,也不算文弱,两人合力,很快摆平朝局,压制皇帝暴卒的流言,萧邑澄顺顺当当地登上了皇位,而由太后辅政。
大夏太后的辅政,连那遮蔽的帘子都不用,太后大大方方地坐在皇帝身边,攥着儿子的手,对下头一干大臣说道:“先帝崩殂,我心里难过得很,只是皇儿还小,不能不咬着牙陪他把大夏的国事处置好。先帝与南边晋国交好,我也是赞成的,不过晋国的汉人奸猾,也不能尽信他们去岁说好进贡三十万匹绢,他们得知先帝驾崩了,就开始推三阻四,不肯履约,我寻思着,怎么也得好好揍他一揍,叫他把绢吐出来才是!”
说到要打仗,自然分成了两派,有言辞激烈,称要报复的,也有期期艾艾,觉得不宜用兵的;有有礼有节,好言劝说的,也有不以为意,言语傲慢的。太后完颜珮凤目一扫下头朝臣,笑道:“不急,慢慢议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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