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颜绰斜睨着他笑道:“后宫那些小妮子,如今卯足了劲要讨陛下的欢喜,以期生出太子来,倒是到时候为小太子加一支斡鲁朵,名正又言顺。”
萧邑澄顿时窘迫,摆摆手说:“哪里有什么太子?就是生了,庶子哪里越得过嫡子去?”
完颜绰反倒好言劝道:“不是这个话。我也想明白了,陛下既然想要儿子,也当趁早。毕竟渤海那里,还有太后的第三子。”
闲闲一句,如大石头入水,激起皇帝心中好高的水花。渤海王是萧邑澄的另一个嫡亲弟弟,不过因为性情喜怒无常,脾气暴虐,从先帝到太后,都觉得他无法担当治国平天下的重任,倒是这不管不顾的脾气,加上力气大、蛮劲足,管理尚在渤海的那一大群粟末靺鞨人,管得他们敢怒而不敢言,也是为朝廷分了忧解了愁。
但萧邑澄脸色一白,之前对太后的孺慕之思瞬间瓦解了。太后有过改立他子的打算,永远是萧邑澄心里的一根刺。全然无过的三弟,自然不好处置,但是万一再被母亲拿来威胁自己怎么办?他虚心地向完颜绰求教:“是呢!渤海王那里不得不防!他那愚鲁脾气,只怕最容易叫人使唤来当枪。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完颜绰冷冷道:“我说?陛下哪里相信我!我毕竟是外姓!我只说一句,陛下只管慢慢看我猜得对不对:看太后是不是慢慢开始建言,无外乎两点,一是‘渤海王乃陛下至亲,入朝辅佐再便当没有’;二是‘完颜绰恶毒狠辣,陛下还需早早警惕,妻子如衣服,换一件便是。’”
萧邑澄脸一红,说笑几句扯开了话头。回头见他的书案上高高摆着的奏章,都已经批阅好了。完颜绰拿起几本塞他鼻子下头:“陛下还是看一看,别说我在后宫擅权,奏章过来,连看都不让陛下看。”
萧邑澄连连摆手:“我不信任何人,都不会不信你!朝中事情一向打理得那么好,上下臣工都服气的。一切你看着办就是。”夺回那几本奏折丢回奏折堆里。
完颜绰冷冰冰的表情略微缓过些,听见皇帝还是讨好地叫她增设斡鲁朵,便也不再推辞了,跟他汇报了几件事,又说:“汉人那里,都是年前对官员考功察绩,然后该升该黜,陛下再决定。”聊了几句正事,又说:“听说陛下这阵喜欢胡乐,我叫人寻了几个聪慧的宫女,也一道学起来,过年的时候大宴群臣时跳起来,也是大家同乐。”
萧邑澄高兴得几乎感激:“阿雁,你真是体贴!这舞亦不难,只是姿态要天然的妩媚很不容易。我现在也颇有了些心得……”高高兴兴说起了胡旋舞和羯鼓,说了好一会儿,手舞足蹈比上朝时精神多了,完颜绰笑眯眯看着他,认真听,终于听到了一个漏洞:“咦,刚刚陛下说,我妹妹完颜缃在胡旋舞上特有资质?”
萧邑澄张口结舌不知如何回答。完颜绰笑着说:“陛下紧张什么?横竖是我妹妹,能招陛下喜欢,岂不是她的福分?既然跳舞有资质,不妨请进宫里,好好陪伴陛下?”
萧邑澄嚅嗫了一会儿,赔笑说:“还是别了。弟弟家的媳妇,说出去不好听。”
完颜绰冷笑道:“那么,我是你父亲的媳妇,说出去更不好听咯?”见皇帝脸色都变了,她话锋一转,柔声说:“你呀,非让我说不好听的!我心心念念只是顾着你,期冀着你开心,我就开心。你倒好,只把我的心当驴肝肺——难不成,你有什么心虚的事?”
萧邑澄慌忙摆摆手:“哪有!哪有!”忖度了一会儿又喜上眉梢:“阿雁你这么贤惠。我将来比然不会亏负你!先让阿雉进宫就是,至于给不给名分,还是看你恩赏。”他覥着脸,自觉处理得两头都滴水不漏。
完颜绰伸手摸了摸丈夫的鬓角,带着最柔美的微笑,心里却觉得自己摸的是一条不堪入目的老狗,尾巴摇得再欢,也讨不了她喜爱。
连续几日早朝,北院南院的众臣都没有在宣德殿看见皇帝的身影。说只说皇帝身体不适,但后苑里日日笙歌,胡旋舞的鼓点震得宫墙外都能听见。担忧的窃窃私语有,可是很快平复了,因为御座的珠帘后头,尚有一个身影,话语款款,而思维缜密,处理朝政比皇帝强悍得多,一个错处都瞒她不住。
等到又是皇帝亲临朝堂的时候,大家面对着精神亢奋而眼圈乌青的皇帝萧邑澄,颇有点久违的感觉。而萧邑澄似乎对处置政务十分不耐烦,谈了了几件事,就催问夷离堇和院下各部还有没有要紧事了,言下之意,已经想退朝了。
终于有人斗胆问:“增设皇后所属的斡鲁朵,后宫权限是不是太大了?”
萧邑澄“呃——”了一声,不耐烦道:“后宫权限,难道不是朕的权限?南北两院的夷离堇怎么看?”
南院的夷离堇无实权,瞥瞥眼看看北院的夷离堇完颜速。完颜速一副要避嫌不好说话的模样,南院那位自然义正辞严地说:“陛下所言甚是!增设皇后帐下斡鲁朵,原是助力陛下原有的三支斡鲁朵,况且皇后的斡鲁朵设在并州,本是汉人聚集之地,难之又难,臣深为感佩皇后迎难而上的卓绝勇气!”
完颜速这才慢悠悠道:“本来是没有皇后单设斡鲁朵的先例。不过既然太后曾设过斡鲁朵,兵权后来又归于陛下。那么,皇后应当也是出于公心。臣以为,且看一看再说,若是皇后有僭越的事,臣先以项上人头向陛下请罪就是。”
萧邑澄大为满意,看着自己的老丈人也越发觉得他气度不凡。他点点头,赞许了几句,又讨论了增设斡鲁朵的一些问题,正准备叫退朝,好到后苑看完颜缃跳那妩媚的胡旋舞。先头那个不知趣的又站出来抗声道:“臣又有疑惑了!皇后自设斡鲁朵,其间当然要设置掌管亲卫、军政和民政的官员。朝中俊杰不少,不论南院北院都有养着的闲官,为何皇后指定管理斡鲁朵中宿卫的提辖司提辖,非得是一个因罪被谪贬到底的汉官?”
萧邑澄眨巴了两下眼睛,好一会儿问:“这个提辖司提辖是谁?”
那官员铿锵道:“就是从并州俘虏的王药,先帝器重,封做郎中,后来随陛下亲征,献策失当,犯下大过,陛下宽宏,薄施杖责后仍谪贬授以书令史。却不知有何等功勋,或是何能才德,竟然被破格提拔为皇后帐下亲卫的统领?”
萧邑澄面色阴沉,目光逡巡似乎在找王药的身影,却没有在班列里发现。他好一会儿才说:“朕知道了。回去问过皇后再说。”
他匆匆下朝,步伐几乎就要直接往皇后所居的侧殿而去,但自己还是想明白了,止住了步子。他对身边最笃信的宦官说:“今日皇后不大舒服,不能来朝。你替朕关心着,该送的石蜜有没有送到,太医说的这几日要用的药膳有没有做好。”他的脚转了个弯:“朕去拜见太后。”
☆、至亲至疏
萧邑澄步伐迟缓,脑子里纷纷乱乱的,既觉得完颜绰拔擢王药提升得太快,不太正常;又觉得自己是不是想得太多, 疑邻盗斧。他对妻子因爱生怕, 总有点不敢吹求。才行到往紫宸宫的一半路,宣德殿的侍女阿菩喘着气一路奔过来, 脆刮刮给皇帝行了大礼,脆生生说:“陛下留步,皇后说, 今日奏折里有件紧要的事, 要请陛下前去定夺呢!”
萧邑澄皱皱眉:“真这么要紧?”不自觉地步子就转了个弯。
阿菩笑道:“今日皇后腹痛,床铺上挣扎起来看折子, 奴婢想, 应当是相当重要的折子吧?”
萧邑澄顿时给自己“回去”找到了充分的理由,匆匆转身重又向宣德殿而去:“既然这样, 赶紧去瞧瞧。”阿菩在后头都跟不上他如飞的步子,索性慢慢在后头摇了, 只是嘴角一弯,露出一个“我就知道”的表情。
皇帝自己当然不晓得,他日日笙歌的时候,皇后的触手在宫外各部伸得远远的,宫内四处也少不了她的心腹,消息灵通快捷,才能万事处理迅速。
完颜绰斜倚在床上,披散着一头乌黑光亮的长发,不施粉黛而自然妩媚。她凝神望着手里的奏折,微微蹙着眉,严肃认真得别有美感。
见皇帝进来了。完颜绰递过手里的奏折:“并州以南的晋国人,又开始大修城防,并且他们听说我们今年大丰,商贾们都商议好了,茶砖和丝绸都要涨价。”
萧邑澄道:“阿菩说的要紧事就是这个?我还以为边关打起来了呢!”
完颜绰肃然道:“打是没有打起来,差却也差不多了。晋国防贼一样防着我们,下一步铁定是与渤海靺鞨诸部联合,先施恩给他们,再孤立我们。我们好容易多收些麦子,多获些皮子和肉干,还没开始享福,又要被他们拿住了魂——丝绸可以不要,茶砖却不能不捏着鼻子买晋国的。一来一去,多收的东西又有什么用处?”
萧邑澄呆着脸,好半日才说:“你说得极是!怎么办才好?”
完颜绰道:“我寻思着,陛下既然把并州作为我属下斡鲁朵的地盘,这么一个兵家必争之地,少不得要懂行的人管理。不仅要管理军政,而且要懂得民政。思来想去,也没有其他人可用。先帝当年用人水准一流,他既然那么看重王药,想来确实是个人才。不拘一格用了他,治好并州,我们日后徐徐南图,拿下黄河以南的土地,自己有了稻田、茶园、桑园,也就不倚赖着晋国的贸易,可以自给自足了。”
不留痕迹,解释了委用王药的原因。萧邑澄不能不服气,只有一点尚存怀疑:“可是王药真的可靠?上回在应州山谷里,他可把我坑惨了!”
应州一役,王药确实存疑甚大。但完颜绰此刻不能不硬着头皮为他说话:“王药可信不可信,现在说为时尚早。他若上次只是无心之过,我们硬说他有意,岂不是白害了一个人才的性命?他若真的有异心,把他放在并州也可以详加考量,斡鲁朵的人毕竟是契丹人,到时候反戈杀他,也是易如反掌的事。”
萧邑澄心悦诚服,点点头说:“你说得是!”他看着躺在床上,脸上略有些苍白的完颜绰,松乏下来后额头上微微冒着虚汗,觉得自己此刻走也未免太无情了,因而踟蹰着,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完颜绰看穿了他的心思一般,笑道:“听说后苑的羯鼓敲得已经极好了。陛下到底有才。拳不离手,曲不离口,还是要多练习才是。西域有过来些好的乐师,什么时候也挑一些去后苑教习。这会儿我这里没什么事,我也乏了想躺一躺,我叫人送陛下去后苑吧。”
萧邑澄顿时高兴起来,完全没有察觉自己的手脚已经被她缚住了。他点点头说:“阿雁,能娶到你这么贤惠的妻子,真是我的福分!”
完颜绰笑容带着冷意:“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陛下但能想着我曾经也有一分好,我也就不用日日如履薄冰了。”她故意一般,揭起袖子,露出手臂上的伤疤:“我肯为陛下死,却不愿意被陛下冤死。”
萧邑澄看到她的伤疤,顿时像被烫着似的,手忙脚乱说:“我知道!我知道!你快把袖子掩起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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