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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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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颜绰又白了他一眼,嘴角却露了两个小涡。她大大方方到了王药床前,问都不问就一屁股坐下去,然后才端起床边小几上的药:“得!你也是算计得够好的。才伺候我没几天,又换了我来伺候你,果然一点不肯吃亏呢!”语气似嗔怪,脸上却似甜蜜,端起药碗吹了吹,舀了一匙送到王药嘴边,笑晏晏说:“你不怕苦吧?”

王药喝惯了的药,哪有怕苦的道理,今日情绪又低落,格外不想就这事找个机会,摇摇头就直接喝了,然后说:“碗和汤匙都给我,别人喂我,我吃不惯。”

完颜绰娇俏的脸凑过来,低语道:“要是像你上次那样喂呢?”

王药终是忍不住,在她红唇上啄了一下:“你算了吧!神曲味道怪异,别弄得你哭鼻子。我这里可没有什么糖果、蜜饯之类的压药味。”

完颜绰察觉出他的冷淡,全不似刚刚尝了滋味、欲罢不能的男人,心里不由有点忐忑——毕竟男人家心硬的人居多,要真是到手了就没了欲望,自己难不成还真倒贴冷脊梁去?他有他的骄傲,难道她就没有她的骄傲?

完颜绰脸色略冷了些,淡淡点头道:“也好。你好好将养身子。等一过二月,到西京‘捺钵’的行程就开始了。除了我父亲留在上京,其他人都跟着我和皇帝出去,你也不例外。”然后昂然打开门,留下飘飞的衣袂影子。

王药达成所愿,却怅然若失。

他这小病,歇两天就好了。现在身处要职,也没有请长假的理由,少不得重新换了罗袍,到南枢密院处理事务。公务倒也让人忘忧,一忙起来,心情反而好了。捺钵制度废而复立,本意就是借太后和皇帝的巡视,训练军力,不忘国本,加强对偌大的领土的监管。王药看着各营队伍的派遣分布,又看西边各处的地图,终于舒眉笑道:“从这里一步步推进过去,原秦王的旧部只怕也不敢有分毫动作,到时候敲山震虎,给秦王的妻族一点颜色看看,估计能消停十年。”

他回头喊:“叫几个记室过来缮写行军粮草的调配流水,务必分毫不差。”

过来几个人后,他想起曾对他谄颜嘱托的那位,特特问道:“郑记室呢?”

其他人欲言又止,好一会儿说:“郑记室贪贿的事儿犯了,下了牢狱等候处置呢!”

王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想想这个郑由虽然说话满嘴跑舌头,但估计也就是个拍马屁常往马蹄子上拍的蠢货,纵使贪贿,他一个小小记室,又不掌实权,能贪贿多少?此刻不过点头道:“那其他人多辛苦吧。”

下午申时,例行有太后的召见。王药挠了挠头,又怕去,又想去,踟蹰了好一会儿才一狠心:欲盖者弥彰,越是扭扭捏捏的,越是叫人家嘴里翻出花样来!还不如坦坦荡荡,睡过太后就是睡过了,也抹不掉了,自己超擢就是超擢了,也推不掉了。既如此,便安之吧!

不过他没想到的是,完颜绰今日并不是一个人在寝宫里,而是抱着小皇帝在书房,指着书中的弓箭剑戟等图形念给他听名字。小皇帝先还有兴趣,念了一会儿就没劲了,在完颜绰腿上扭股糖儿似的扭着,完全坐不住的模样。

完颜绰早就瞟见了王药,却刻意没有抬眼,揽了揽小皇帝的腿,瞪着眼睛说:“不过是念画儿书,还这么坐不住,屁股痒痒么?我给你敲敲?”

小皇帝一吓,水汪汪的大眼睛可怜兮兮望着完颜绰,见她冰凉的面色一点波澜都不起,只好乖乖地坐在她腿上,苦着脸继续听她讲:“这是鸣镝。不是靠锋锐,而是靠上头的哨口,箭射到哪儿,就响到哪儿。这箭虽射不死人,可是训练有素的士兵们只要听见声音,就跟着把箭往同一个方向射,那时候啊,漫天的箭雨,射程之内的决计不能活!”

王药在门口呆看着这一幕,心里茸茸春草顶着似的,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屈膝道:“臣南院枢密使王药,叩见太后、陛下。”

完颜绰撩起眼皮子看了他一眼,转脸对小皇帝萧邑沣说:“陛下该怎么办呀?”

萧邑沣奶声奶气的:“爱卿请起!”完颜绰跟着笑起来,又看了一眼王药,看见他眼睛里脉脉的那些隐衷,才说:“王枢密起来吧。汉人重礼仪,讲尊卑,确实是好的。以前□□皇帝捺钵,与各部落的夷离堇和林牙见面,都是把臂言欢,毫无架子,结果那些家伙造起反来也毫无架子,大约就是缺个上下尊卑的敬畏。”

“不过呢,汉人也过了。”她又说,“譬如人与人之间,除了尊卑,还有感情,若是一味的害怕人言,畏首畏尾的,一天天过得也没有意思了。我自己是受够孤家寡人的滋味了,将来——”她摸摸小皇帝的头顶:“不希望他也活得这样冷冰冰的,没有人敢信,没有人敢爱。”

王药好像有千言万语,却又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是突然觉得她像是引渡自己到彼岸的一叶扁舟,使他突然又有了豁然开朗的感觉。

☆、帝师

王药终于坦然地对完颜绰笑:“太后譬解得极是!人生不满百,而有千岁忧,彼岸之花之所以诱人,只因为可望而不可即。心里放开, 此岸彼岸, 其实是一样的。”

完颜绰掩口笑道:“对不住,您说得太深奥, 我听不懂呢!”

王药只是温和地看着她,双眸相对,彼此没有什么不明白的心意, 只觉得他们除了肉体, 灵魂其实也因之更近了一步,曾经是同仇敌忾, 现在更是琴瑟知音。

唯有小皇帝萧邑沣, 此刻已经是一副要睡的模样,在完颜绰这样的严母面前不敢哭闹, 一个劲儿地揉眼睛、打哈欠,屁股是怎么都坐不住。完颜绰道:“你下去吧, 肉馒首一样,压得我腿都麻了。”

皇帝大约也倦,左右瞥瞥没瞧见自己保母,倒也没哭,对着王药拍拍小手,又张开胳膊:“抱抱!”

小人儿懵懂可爱的模样,王药今日既然已经超脱了,居然也不顾忌君臣大防,蹲身在萧邑沣面前,见小娃儿懒懒地靠过来,便自然而然地伸手将他搂住了。他对完颜绰笑道:“我是个野草般性子的人,偏生在你嘴里居然端方得不像。大约就是诗里说的:‘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只等着春风吹起的时候,这心里的荒原就要蓬勃_起来了。”

小皇帝听得这儿歌一般平仄节奏轻快的诗句,竟然跟着念:“春风——吹又生……”

王药挑眉道:“陛下真聪明呢!”

完颜绰捶着腿笑道:“那就你来教他读书好了。他要当个好君主啊,体魄要野蛮,跟着出去捺钵巡行,不能怕吃苦;头脑还是要有东西,汉人那一套治国之策里有不少好的,不然□□皇帝也不拿来用。你也是个读书读得多的,教导皇帝也不埋没了你。”

王药毫不推辞:“君子有三乐,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其三也。”说完这句,他豪气顿生,看了看怀里这个君临天下的懵懂小男孩,有种奇妙的感觉油然而生。他摸了摸小皇帝的顶心,前段时间的别扭心态突然烟消云散似的,全然不见了。

完颜绰笑问道:“咦,说是三乐,我怎么只听到一处?”

王药念道:“父母俱存,兄弟无故,一乐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二乐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乐也。”他刻意漏掉了一句:《孟子》中还讲“而王天下不与存焉”。对古圣人而言,家庭安乐,心怀坦荡,传道受业都是快乐,唯有权力、名位并不在其中——可是这会儿,他和完颜绰都是意气风发,想做一番大事业的时候,这句话未免太不应景了。

完颜绰笑道:“文绉绉的,实在酸掉了我的牙!什么时候,你们汉人这种言语上拐弯抹角的毛病能改掉就好了。这次我就治了一个,也算是出一口恶气。”

“治?谁呢?”

完颜绰冷笑道:“你大约认识的。南院一个小小的记室,名叫郑由的。正好那日与一个汉人商贾往来,吃了喝了嫖了,还揣了那么大块狗头金在怀里。我就借这个由头,叫人把他拿到省下刑部,剥光了衣裤臭揍了一顿,叫南院四品以下的文臣都观刑。让他装斯文,斯文扫地了吧?”

王药奇道:“他做什么了?”

完颜绰笑道:“喝醉了和他的狐朋狗友做了几首歪诗,讲什么‘春日佳景烟花盛,仪注恭逢太后婚’——这是他说得的?!既然他觉得自己有脸,我就把他的脸撕捋干净,反正竹杖荆条,也常见得很。”

王药一病,本就是由此人而起,只不过他不愿意想这件事,所以也不曾想着报复,也不曾想着营救,只淡淡道:“你也够刻毒的。搬口弄舌,还加刑辱?我们晋国的文臣,可杀而不可辱——就是这可杀,自开国而来,也一个杀的都没有呢!”

完颜绰挑了挑眉:“哟,这时候了,你还觉得‘你们’晋国什么都好?”

王药愣了愣,呆张着口竟然没有说出话来,好一会儿垂下眸子,看了看竟然已经伏在他肩头睡着的小皇帝:“陛下睡了。”

完颜绰没有再咄咄逼人,等王药小心把小皇帝抱起来,准备告退的时候才说:“却疾,你心里过不了那个坎儿?”

王药回首道:“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只是,还需要一点时间慢慢把心里的硬壳儿剥下来。我心里都明白,你的意思,我的心意,都是一样的。”

转眼,就到了皇帝太后一齐出巡的捺钵大典。钦天司算好日子,恰恰风和景明,早春的上京空气寒冽,但草色已经能够看出了一些,枝头鼓起的芽苞,在湛蓝的天空映衬下显出美丽的银灰色。上京郊外,祭祀的歌声嘹亮,堆起的高高柴垛被一桶一桶浇上火油,表示皇帝受于天命、代天行事的柴燎大典也在此刻进行。

契丹人是草原民族,靠天吃饭的时日久远,特别相信天道和命运,皇帝柴燎成功与否,足以象征他是否得到上苍的承认,异常重要。还不到三岁的小皇帝,捧着夷离堇奉给他的包金火把,只觉得沉甸甸地拿不动。他已经知道今日要紧,扁了嘴想哭没敢。两边几个命格极好而被挑出来侍奉柴燎大典的林牙,又想帮,又不敢帮,急得没法一般。

完颜绰心里那个急。正打算自己出面时,小皇帝回头四顾,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突然眼尖看见了人群中的王药,顿时眼尖一亮,对王药喊:“爱卿来帮帮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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