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邑汾脸上瞬间流露出一些喜色,又急忙换了肃容,恭恭敬敬答应了。
小皇帝萧邑沣脸上的眼泪鼻涕已经被服侍的人擦干净了。他看了看完颜绰的大车,又看了看车子上的“阿娘”脸色冷峻,比平常发火时还要怕人,嘴不由扁了,求助地看看王药,仿佛没有和完颜绰共车的胆量。然而完颜绰泠然道:“皇帝怎么还不上来?”他便一句话都不敢说,乖乖地上了车。
这是个小人精儿,知道太后阿娘不高兴,一路上只敢搓着小衣襟,大气都不敢出。
完颜绰还是命令住在郊外的捺钵营帐里,营帐的建制,更让她有安全感。从上京及其他各道府送上来的奏折堆放在她的书案上,她看的时候格外不耐烦,“啪啪啪”把折本摔得山响。别说小皇帝,所有人都大气不敢出,低眉敛息地伺候着。
她把批阅完的紧急奏折往前一推:“这是枢密院要完成的紧急事务……”
阿菩一向得宠,此刻大约想逗她开心,抿嘴笑道:“是,奴婢这就叫王枢密来处置。”
完颜绰把桌子一拍:“你能不能有个正形儿?是不是以为我这儿的板子上不了你的身?!”
阿菩吓得一屈膝跪下来请罪。完颜绰才又道:“去叫王药!”
王药进来时,大约已经得了阿菩的嘱咐,也不似平常的散漫,恭敬地说:“秦_王_府里的事,臣已经想好了,他本就与妻子不睦,现在拿了他岳家的人送给他,他一脸的欢喜简直掩不住。可他岳家的旧部下未必真心肯听他的,这支队伍隐患重重,不必担心将来真与太后作对。”
完颜绰冷笑道:“他自然不与我作对。以后他一根光杆,不听话我就往死里抽打他。但是,总有人是敢与我作对的!恃宠生骄,我说的话他就是不听!”
王药低头表示服软,怎奈完颜绰并不是要一个服软的姿态,见他竟无话说,越发气愤:“你自然是能的,三寸不烂之舌说服了秦王,若是他不信邪,非跟你搞个鱼死网破,那也是极好的!我直接来给你收尸,加个三公,赐下经幡被,管叫风风光光的!”
已经开始说难听话了,这不是完颜绰一般的模样,大约真是急得尖刻了。王药抬头对她笑道:“我这不好好的嘛!”
一本折本冲着他的脑袋飞过来:“滚!”
王药脑袋一偏躲开了袭击物,后退了两步,抬头看看她,她胸脯起伏,看着诱人,他便停了步子。完颜绰问:“你怎么不走了?”王药笑道:“等你说‘滚回来’。”
完颜绰绷得紧紧的脸颊抖了抖,略微松弛了些,但一时间还无法回转颜色,气哼哼道:“那就滚回来!”
王药耐心地重新上前,轻轻地搂住了完颜绰,胸膛里传来她捶打的声音,肩膀一痛——又被咬了。他硬生生忍着,等肩头渐渐松开,才低声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还不算遵你的旨嘛?”
“你油嘴滑舌!你根本不懂我的意思!”完颜绰说话仿佛带着哭腔,但是决不让他看见此刻自己的脸,又埋头在他的肩膀上,牙齿任性地用着力。王药明白她的心意,只好忍着,直到感觉肩膀开始湿起来,才拍拍她问:“是你把我咬出血了,还是你又流眼泪了?”
这样的事,经历过一次,可惜还是无法准确分辨。他的小母狼不讲理地松开口,但他的衣服更湿了,撇头一望,肩膀上全是泪痕,并无血渍。王药叹息一声,重新把小母狼搂回怀里。
☆、11.11
“阿雁,我懂你的意思。因为我知道,这结果会是你想要的。所以,冒一点小风险, 事情可以办得更好。”王药大约也是极度紧张之后才终于此刻松弛, 低声在完颜绰耳边嚅语。
完颜绰竭力忍着眼中的泪光,恨恨道:“可是你不听话!咱们不是说好了, 只叫皇帝一个人进去,他若有异心,你正好在外面拿个正着;他若无异心, 也可以给他造一个出来。可是后来你跟进去做什么?你倒不怕他狗急跳墙?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 难道不也是你说的?”
“陛下害怕。我在里头,可以陪着他, 保护他, 至少叫他不那么害怕了。”
完颜绰冷笑道:“你真是他的忠臣!你要不要再来和我谈谈你们汉人讲的那些仁义道德的伪学?数一数你们那些忠君爱民的道德文章又有多少人真的做到?莫说秦王不敢弑君,就是敢, 一个娃娃而已,不是正好栽赃他?”
王药硬生生的目光望着她:“你倒不记得答应过你妹妹和母亲什么?”
完颜绰的厉声立刻被抽了主心骨似的, 气焰都下去一大半,好半日才说:“又不是我直接……”想想到底对不起自己发的誓言,竟有些气恨王药揭她的短,狠狠捶了他一拳头,打得“咚”的一记响,才略微解气,转身而去。
王药适时在后头拉住她的胳膊:“阿雁!我也是自私的人,那时,你告诉我我有这样一个誓言,我私心里暗想,要陪伴你的应该也只有我了,要是你须得孤独,我不是也须得孤独了么?所以,我但有能耐,就要护着陛下,不能让你应誓啊!”
明知道他是甜言蜜语、花言巧语,可当不起这话还是够暖心的。完颜绰回转了颜色,又狠狠揍了他一粉拳:“以后再不听我的话,就不是两拳头这么简单了!”
王药握住她的拳头在唇边吻了一下:“我明白,板子也挨过你的,你要生气,只管再打就是。”
完颜绰狠狠瞪了他一眼:“好心都给你当成驴肝肺!我心急,究竟又是为了谁?”王药点点头说:“我懂。阿雁,你一直说我最了解你。我真的懂。”
哄是哄住了,但两个人各怀心思,晚饭吃得恹恹没劲,王药放下筷子,似乎在四下里寻酒,完颜绰瞧他这副样子,心里的气抽丝似的淡了一些,叫阿菩道:“取些好酒来。”
王药却摇摇头:“我是想出去走走。”
完颜绰道:“巧呢,我也想走走。”大方落落挽着他的胳膊就出去了。
王药有些沉默寡言,总是抬头望着极远的地方,深深地呼吸着清冽的早春空气,好一会儿,他回头问倚在自己怀里的完颜绰:“阿雁,你爱这片江山么?”
远山如黛,望之可爱无比。完颜绰笑道:“这叫什么傻问题?”
王药笑一笑说:“我在家塾读书的开蒙师傅,一共有三个。第一个劝我们读书,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那副市侩的洋洋之色几乎要满溢出来;第一个辞退之后,第二个师傅说:‘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我家的兄弟,多是从科举上进身,当官的极多,唯有我是个异类,总是嗤之以鼻;但是后来我发现,没有这块敲门砖,我的襟怀抱负都无从实施。”他停下了口。
完颜绰诧异道:“你说的这些,和这江山又有什么关系?”
王药依然是文不对题地说:“第三位师傅告诉我,‘读圣贤书所为何事,从今而后庶几无愧。’”
完颜绰有些明白过来,他的襟怀抱负,他对天下的热忱,称得上是野心勃勃。但这样的野心,并不是为了名利权位,而是他可以实现自己理想的那种欲望。她终于平静下来,问:“却疾,你想要的东西,我不是可以给你么?”
“我要的,首先是无愧。”他目视着她,毫无怯懦,也没有宠溺般的怜惜,而是当她做可以把盏交心的知己,认认真真地说。
他低头发了一会儿呆,然后重新抬起头来,依然是认认真真的语气:“秦王的兵权已经被收回,并且趁这样一个机会,反客为主,构陷秦王姻亲造反,一举剿灭。我们赢得不算光彩,既然秦王再无翻身之机,就留给他一个名分,好给天下人做榜样,这样,强过赶尽杀绝。接下来,一步步收缴其他藩王的兵权,厘定国制,分派道、府、州治,统全国力量,轻徭薄赋,及时赈济受灾的地方,与民生息。你执掌的不仅是权位,而且是千秋万代的令名佳望。”
完颜绰望着他亮晶晶的眼睛,只觉得他想得好远,是自己在这些年苦痛的权位争斗中从来没有想过的。可是又觉得他想得很美好,整张脸仿佛都是光泽,连带着他目力所及的那片江山,也满是光泽一般。
王药有治国之才,当年太宗皇帝萧延祀真的没有看走眼。皇帝和太后的捺钵之行,一路从初春走到盛夏,又从盛夏一路到隆冬,大夏的领土,实际比晋国还要广阔,隆冬时到处冰封,天气极其恶劣,然而无论是皇室的车马队,还是普通牧民迁徙的毡包羊群,都毫无畏惧地走在满是冰渣子的窄路上。
晚来,王药小心地搓着萧邑沣的小肉手,上面红红的几个硬块,大约打雪仗太疯,生了冻疮。等皇帝睡着了,他又拉过完颜绰的手检查,完颜绰任他揉着自己的手背和每一根手指,娇声道:“听你的话,我们可受了好害!秋季开什么‘博学宏词’,选了一堆汉人写一堆我看不懂的玩意儿,叫他们来治国,又不会骑马,又不会射箭,我可顶着偌大的压力,你可别弄出岔子!”
王药笑道:“我不也是汉人,恁的你就这么信任我?辨材须待七年期,科举上来的人,要的是正心实意,从州县小官做起,慢慢历练,慢慢考察,能不能用,总能看出端倪。何况,北院的契丹人还是占着要职,不过是让天下人看着大夏宽仁大度,乐于归心罢了。”
天气寒冷,毡包燃着几个炭盆还是觉得有些飕飕的寒意。完颜绰扭股糖儿似的贴在王药身上:“烦死了,这么大寒的天,我怕冷呢!我要你的手给我揉肚子!”
王药诧异道:“难道又来了?”
完颜绰“噗嗤”笑道:“呸!谁又来了?没安好心的死鬼,快进去给我暖被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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