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几天,新科进士们陛见了小小身量的皇帝,以及坐在珠帘之后的太后,由南院户部铨选任职:文辞好的进翰林,能力强的入州县,各方面都差强人意的选为教谕。王药后来看了南院户部的折本,点点头说:“安排得可以,先从这样的职司上磨砺起来,慢慢的璞玉就成了玉器。”
特别又说:“这个叫黄鼎的,也是有实才的,到并州去协助耶律将军,应该不错。只是他也有些狷介,陛辞时得须提点提点。”
完颜绰颇有乾坤在握的满足感,笑道:“你果然是我的布衣卿相么!来,再说一说,国政里还有什么事?”
王药尴尬地笑一笑,但并未因此闭嘴:“我们今年风调雨顺,但看今夏比往常几年都凉爽,而秋季的北风又刮得格外早些,只怕这个冬天还会有雪灾。”
“这倒不怕,今年存粮丰富,头下军州又都建了大仓,不会像以前那么惨。”
“但是我们有城有仓,北边蒙古可没有,不能不当心。”王药提醒了一句,想了想又说,“当然,对一个国家来说,最重要的事莫过于好好栽培出一个好皇帝,可以至少保我大夏三十年平安。小陛下聪颖仁爱,是个好苗子,你对他也尽心。不过,权谋这东西,不仅仅是心狠手辣,还要会审时度度。你经历丰富,血海中冲杀出来的,自然而然地明白微妙的道理,陛下经历的风雨少,却不大容易明白其间的法则。只能读些帝鉴,从前人的经验里体悟,既要懂王道,也要懂圣道,既要知人心天道,也要掌兵法御术。”
完颜绰道:“你现在横竖闲着,不妨来做编写《帝鉴》这件事?”
王药笑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接着又感慨了一句:“这么一来,时间也好打发,不觉得自己是个无所事事的废人了。”
“却疾,”完颜绰犹豫了片刻,说道,“你的心意我明白。不过你叛逃的事是抹不去的,我发旨贬斥惩戒你,也是用来塞悠悠众口的。你静待时机,或过一两年,等陛下大一点,大家淡忘一点,由他下令重新提拔你,总让你实现你的抱负就是了。”
王药笑了:“谢谢你的知遇之恩。我的抱负,也不一定是做高官,拿厚禄。能造福一方,立业一时,做个有为的人,也就够了。然后么,我小时候的心愿就是当范蠡,助勾践二十年卧薪尝胆功成,便寻一处胜景,陪一个娇娃,荡舟湖海,潇洒自在地做一个居士。”
他伸手摸了摸完颜绰的脸,笑容里有些不确——他要当范蠡,她却从来不是西施;但一会儿又释然了,人生在世,哪有那么多可以预想好的路途,否则,杨朱歧路之哭又从何而来?他们俩,能在一起,便是上苍恩赐,将来是在宫廷,在草原,在山间,在湖海,其实都不要紧。在一起就行。
然而王药对朝政的估猜准得他自己都难以相信。很快,北边的蒙古遭遇了深秋的第一场大雪,情急之下,与以往一样开始入侵夏国边境。期初还是小支骚扰,被防范严密的边界头下军城还击了回去。但是以骑兵著称的蒙古人,改变了战略,以共同盟誓的十二个部族,集结出一支强悍的队伍,选择从几个山口慢慢推进,势在必得。
接着,并州内乱,耶律延休出兵弹压,虽然暂时压住了,但已经杀得人头滚滚,全城都陷入可怖的血腥恐惧中。
最可恶莫过于南边晋国,斥候打探到夏国的形势回报汴梁,汴京那里虽没有直接毁约,但晋国使节频繁前往夏国之西的后凉国和夏国统辖的靺鞨部落“商谈贸易”,光精钢兵器和粮食就不知送去了多少,其间的狼子野心,也是昭然若揭。
完颜绰陡然从之前美妙的小女人生活中醒过来,丝毫不敢懈怠。她在朝堂上冷冽地笑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们这一年兵强马壮,存粮有余,边界军城新建了十八座,都是由上回南下的功臣值守,彼此声气相通,阻止蒙古骑兵也不用害怕。只是——”她环顾左右:“大家的好日子要暂时息一息,勠力同心对付这三面的敌人。”
小母狼的颜色冷峻,这日很晚才回寝宫,回去了也不休息,认真对着沙盘研究地形。“却疾,”她问在一旁的王药,“三面里,蒙古兵来势汹汹,最是可怕,我是不是要先调兵力去他那里?”
王药受她特旨,准许了解前朝一切情况。他亦是蹙着眉,仔细看着沙盘上插着的一个又一个标记,好一会儿方道:“后凉胆小,自据着凉州一带,出来打太平拳或敢,叫他主动站出来入侵是不敢的,边境上做做样子吓唬一下他也就可以;靺鞨部的人我接触过,性格粗豪,人不犯他,他不犯人,若有异动,还是换掉节度使,多加安抚为主;晋国……想收渔利,但又极好脸面,没有借口,也不会出兵。所以,你的想法对的:压制住蒙古人,是上上之策。压不住,其他几处也会趁机骚扰,极是麻烦。”
“但是,”他戳了戳沙盘上南边一块地方,又说,“并州局势不妙,耶律延休弹压得住,却未必能够止住看不见的涌动的暗流。若是并州自乱,应州等处也会很快响应,星火燎原下来,是很讨厌的事。”他低头不语,好半天才说:“黄鼎大约还是不够能耐。”
完颜绰锐利地看着他,也是好一会儿才说:“你去?”
王药诧异地从沙盘前抬头,想在她脸上找到戏弄或试探,但她面容严肃,凤目显得尤其威严,这一刻,她不是他身边撒娇撒痴的小女人,而是杀伐果决的一国太后,要权衡利弊,要审时度度,要敢于舍弃、敢于决策,一旦迈好步子就不能回头。
王药反倒有些期期艾艾:“我?……”
完颜绰笑了笑:“你熟悉并州,也熟悉应州,也熟悉耶律延休——那时候你就说得不错,可惜我赌气没有听。你去并州,平定叛乱,安抚民众,守好这座要塞,不能让我后院失火,我才能全心全力对付北边,对付西边和东边。”
王药咽了好几口唾沫,才小心翼翼问:“你不是说,还要塞悠悠众口,贬为奴隶的惩戒还不能撤销?”
“非常之时,不能拘泥。”完颜绰带着苦涩笑了笑。
“那么……”他更加小心翼翼,“你放我去并州……你,放心?……”
完颜绰蓦然抬起眼皮直视着他的眼睛,“呵呵”笑了两声,好像听到了最好笑的笑话一样:“却疾,我最放心的就是你了!”
哪怕他曾经背叛,哪怕他曾经逃跑。她的悲哀在于,她仍然像个孤家寡人,狐疑地看待这个世界的每一个人,终于发现,这个背叛过、逃跑过的人,还是她内心深处最相信的人。“再牢牢地看着你,其实你要想背叛,想逃跑,也不是真不可以。”她最后说。
“阿雁!”王药郑重起来,慢慢跪在她的面前,拉起她的一只手放在自己的心口,让她感受着自己“怦怦”有力的心跳:“我必不负你!”
她陡然虚弱起来,这几天忙碌焦躁中忍下来的不快、自伤与悲愤一股脑化作泪水倾泻下来。王药急忙起身扶着她:“阿雁,别心急!事缓则圆,一切都还并不糟糕!”
她被扶着坐在床边,浑身无力地靠着他抽泣了好一会儿才说:“我后悔了。在宫里当个皇后妃子多么好,这样生死存亡的大事,完全不用我操心。如今看着他们在朝堂上吵成一片,互相推诿扯皮,把所有的苦难都交给我一个人受。我咬着牙不让他们看出我的担忧和害怕,甚至要做出很强悍的样子,要笑给他们看,不能让他们瞧不起我这个女人……”
王药抱着心力憔悴的她,任她软软地偎着自己的肩头,轻轻地拍拍她的背,笑道:“当皇后妃子,是不用操这样的心,可是,要是真遇上生死存亡,连扭转的余地都没有。你现在是辛苦,但形势会因你的决策而转变。你看,你在应州时那么强大,血雨腥风都过过来了,今日更不必怕。”
完颜绰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她当妃子和皇后时,遭遇也并不美好,还是得靠自己掌握权力,才能不受制于人。可不知为什么,她此刻特别脆弱,特别害怕,只是想哭,想找他的肩膀偎着,想被他温暖地抱着。所以,当王药叹息一声,起身给她打水擦脸的片刻,她都惶惑不安,张开双臂道:“我不要擦脸,我要你过来!”
王药无奈,拧了一把手巾就到她身边,像照顾家里的小侄女儿似的哄着给她擦脸上的泪痕,擦完了,被扯着袖子也没法去搓洗手巾,只能挂在一边的矮漆屏上。
“阿雁,”他劝慰着,“我只是暂时去并州,处置完就回来。你呢,对朝中新近选拔的人施恩,对于你有功的施恩,两院夷离堇和禁军要牢牢抓在手中。北边边境,最糟糕也就是丢一点粮食、城池,大夏那么大地方,也坏不到哪里去……”
“还有,天气冷了,我不在的日子,你晚上睡前叫阿菩她们帮你用手炉暖一暖被子,肚子疼了别怕生姜味儿辣,要多喝姜糖水……”
他越发絮絮叨叨,直到看见完颜绰滚滚的眼泪止住了,才长叹一声:“世间糟糕的事那么多,要是件件都担忧,日子多难过呢!只可惜你不会喝酒,不然倒可以浇愁……”
他一如既往地上床帮她暖了被窝,又亲自帮坐在床边的她解衣带,细致得如对待细瓷一样捧进被窝里,这才搂住吻一吻说:“别怕,我把并州的事处理好,一早来陪你。”
☆、11.11
在特殊时期,王药被破格重新简拔为并州观察使,驰往并州,协同镇南将军耶律延休处置并州的叛乱。
并州城已然戒严, 雉堞上立满了紧握刀戟的士兵, 个个面色肃然,长弩机张着, 城濠布着暗网,城门只开了个小口子,进出的人都是一个一个检查讯问过去, 简直和战时一样。
王药虽穿着官服, 带着的十个亲卫也都是上京宫禁卫的服制,但在城门口还是被拦截下马, 检查的士兵客气却也苛刻:“上官见谅!节度使吩咐, 如今所有人进出都需有凭,毕竟, 一身官服也不是不可以造假。”
王药点点头,拿出怀里的虎符, 守城的士兵顿时肃然起敬,但仍是一丝不苟飞奔回去取回另一半,两爿勘合无误,才单膝点地给王药行礼:“小的唐突了!观察使见恕!”
王药笑笑:“何罪之有。耶律将军治军严谨,原就应该这样。”他重新上马,顺口问道:“并州叛乱的人是怎么回事?审问清楚了没有?”
一直和他回话的士兵支吾了片刻,干脆道:“小的不知道。”
王药笑了笑,点点头:“你们将军,严格治军上确有才干。”
并州的深秋,明明没有上京寒冷,但格外觉得肃杀,道路两边的栎树掉光了叶子,枝梢插_进云霄里,变作毛茸茸的感觉,仿佛被银灰色的云翳裹住了一般。道路上的人少得很,明明没有饥荒,仍然都是有气无力,懒得说话的模样。直到到了城市中心的市口,才稍稍有些热闹的烟火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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