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皇宫,夜已经极深了。来时还热热闹闹的御街终于归于寂静,只有少数几家酒楼还开门纳客,供那些买醉或寻欢的无聊闲汉。王药跺跺车底板,让御夫把车停下来,笑道:“老刘,我再给你一百文,你寻个地方喝酒去。我和三郎也下去喝酒。”
“喝酒?”王茼诧异地望望天色,“这也太晚了吧?!”
王药不吭声,把一整串铜钱丢给御夫,一把拉着王茼下了车,对那家只亮了几盏灯的酒家掌柜说:“找间僻静阁子,一坛羊羔酒,一碟好羊肉,余外再来些下酒小菜。有人找姓王的,就请进来。”
他像有什么锦囊妙计似的,不多言语,进门就拖着哥哥陪他喝酒吃肉,喝得很是爽快,吃得也很是自在。王茼陪着饮了两杯,说:“今儿官家讲壶关的事,我真是惭愧呢……”
王药摆摆手打断了他,笑了笑说:“这话不必说,现在尤其不必说。”
他为哥哥斟上了酒,示意也喝一点。王茼端起酒杯,还想问个究竟时,酒家的小二轻轻敲敲门,道:“两位郎君,有人找。”
进来的人一身随常士子的打扮,身上披着斗篷,头上戴着风帽,大半边脸遮在风帽的阴影里。他身后的四个从人跟着鱼贯而入,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通,最后把王药刚得的御赐的箭囊拿到手中。那士子样的人揭开风帽,低声笑道:“见谅见谅,他们怕有利器,这是官家的赐下,少顷自然要还给你。”
王茼还在那儿瞠目结舌地发呆,王药已然拱手笑道:“殿下虑得是,王药明白的。酒还是热的,肉我叫店家重新切过来。”
赵王笑了笑,把斗篷也解了,一个眼色下去,四个从人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最后一个把门关上。赵王这才说:“我不饿,陪你两盏酒,也别多喝,要谈正事儿。”
这就是他和赵王推车撞壁的时候了!王药默然喝了一口酒,然后抬头恳切地说:“说真的,这次我们大晋首先动兵,虽说能够先发制人,但是道理上也不大说得过去。官家这个意思,赵王以为如何?”
赵王微微地笑着:“官家一直念着汾州的失利,也不甘心燕山以北的土地落在异族之手,吴王又想立功,他们一心对付我,我就是劝谏了也没有用。好在向燕山军队送漕粮的永济渠,现在几处关卡和堤坝值守的都是我的人。他打归他打,我只管冷眼作壁上观就是了。”
他的意思明白得很:一旦吴王的舅父一家子开战,他就控制永济渠上的漕运,军粮不足,士兵必乱,到时候幽燕两州士卒对百姓的劫掠势不可免,任其洛将军势必焦头烂额无暇两顾,那时候再动用舆情,慢慢拔除吴王的势力就不是难事了。
王药低头抿了一口酒,心里已经勾勒出漕运被卡、缺粮之后几十万士兵和几百万百姓的惨状来——这些供达官贵人攀升的人梯,自古以来都没有自主的能力,只能化作累累白骨,那些终将被湮没在史册中的无数血泪,最多也就是良知文人吟两句“百姓苦”而已……
他抬起头,对面前志满踌躇的赵王宋安廷道:“我听说将军任其洛颟顸而自大,朝中对他不以为意的人甚多,只不过他曾是国舅,现在又有吴王和刘太后力挺,所以大家不能不买账?”
赵王点着头,一脸的轻蔑。王药又道:“控制永济渠虽能使之缺粮,但是他如果肯放手叫士兵自己打草谷,偌大一片的河北燕南,几百万人‘养’不了他几十万兵?”
赵王的脸色难看起来,握酒杯的手不觉顿在空中,好一会儿才问:“但是,这样的恶业,日后难道就没有人弹劾他?”
王药“呵呵”笑道:“中政兄,成王败寇。任其洛若能打赢了,可以称自己慢慢养民生息,也可以叫叫苦,诉诉冤,到时候倒追下去,中政兄可舍得拿永济渠上的自己人来作筏子?你想想,张巡守睢阳,从自家小妾和僮仆开始,吃了城中三万人,这样令人发指的恶行,可夸他忠义的人又有多少?”
灯烛下看不清赵王的脸色,但见他额角几点晶莹,便可以猜想他脸上必然是一片青白之色。赵王宋安廷终于拱手道:“愚兄现在能够明白为什么契丹君主会引却疾弟为帝师、枢臣!”
王药不知该不该谦虚地笑一笑——他本来就不是凭借做太后的面首而斩获高位——但这样的解释也没有意义。他淡漠地喝着酒,等待赵王的下一个问题。
果然,他问:“那么,你觉得我怎么做才是?”
王药胸有成竹,只是之前还有些纠结。这会儿,他突然想明白了:赵王想要天下的权柄,不惜栽害自己的兄弟与万民百姓;吴王也是同样的贪念,不惜任用与他关系亲密而实则颟顸无能的舅父;他王药想要心中的爱情,打算不择手段扳倒那些挟制、绑架他的人,其实与赵王、吴王也没有太大的不同。既然为了自己的目标而作恶是一定的了,那么,考量哪方面再进行选择,答案早已在他心中了。
王药凑过去,对赵王道:“官家身子骨虽然不好,毕竟是天下至尊。中政兄还是不要落人话柄的好……”
☆、12.12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菌近期又开始忙起来了,今天短小了,请见谅
这章过渡结束,会回到夏国阿雁那里,作者一直难以杀逻辑,所以总觉得这些过程不交代完心里不安,大家坚守一下吧
和赵王密议了很久,离开酒家时,恰好打了三更的梆子。王药和王茼在更夫枯燥的声音里坐上牛车,只觉得牛蹄在青石板路上踩得“嘚嘚”作响。王茼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你这样的谋划, 任将军可惜了。”
王药笑笑道:“当年你入壶关, 有没有人暗道你可惜了?”
王茼自失地笑了笑,叹息道:“唉, 我们都不过是朝堂的棋子,哪里有自己的主张?”
王药也叹息着:“哥,我从小吧, 人都说不是个乖孩子, 就是因为所有人都在按着‘棋子’的身份活着的时候,我偏不!人都说我们这样的书香之家, 必从熟记四书, 诗赋策论一样样练习——我却偏偏想像长安游侠儿一样学一身本领;人都说我们这样的诗礼之家,婚姻必须是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父母总会给我们安排好姻缘——我却偏偏不喜欢被安排的‘好’姻缘,要自去寻一个能让自己心动的女子;人都说忠君爱国是正理, 国是君的国,所以但凡忠君,就必能爱国——我却总觉得万民的苦馁才是国之至重,国之为国,是要尽量让百姓过上好日子,而不是让君王满足欲望……”
他回头挑衅地看着坐在自己身边的王茼:“三哥,这话说出来,是不是特别找抽?”
王茼先还皱着眉凝神听着,这下“噗嗤”一笑:“你这样的奇谈怪论,又不是第一次讲。当年爹爹把你拉到祠堂狠揍了一顿家法,我们兄弟几个在一旁观刑,也吓得腿抖。最后,你已经晕过去了,一腿一屁股都是斑斑血迹,爹爹一脸泪痕,却停不下来似的,还是大哥上去拉他,为你求情。爹爹那时候说:‘阿药这邪念,不仅要害他自己,还会害我们王家!’”
当哥哥的撇过头看了看弟弟,笑道:“我们都以为是气话,因为你晕过去的时候,爹爹老泪纵横,非要亲自给你擦药治伤,心疼得手都在哆嗦。可是你醒过来,爹爹就叫开祠堂把你出籍了——果然啊,你这个害人的家伙!”
王药摸了摸自己的腿,从小挨打也挺好,锻炼得皮厚不怕疼,经得起折磨。他突然想起了完颜绰,尤其想她那尖利的小牙齿。
一入秋,晋国的两路大军集结在黄河岸边,得到朝中大军增援的任其洛首先指挥军队到达涿州,加固关防,安营扎寨。而夏国军队在耶律延休的指挥下,也相机而动。两下里互相试探了一试探,胜负各半,基本也属于两军相接不久就鸣金收兵,死伤也不很重。
朝中驿马每日飞驰在官道上传递前线的消息,路边累毙的马匹不计其数。晋国皇帝拖着病体,每日愁眉苦脸盯着沙盘,在朝堂上不仅咳嗽得越发厉害,言语里也颇不耐烦,大臣们主和的三天两头被怒斥,可主战的也好不到哪儿去。特别是近几日,北边递来的消息不容乐观,那些曾经揎臂攘袖喊着“任将军老当益壮,定能重振国威”的人,天天被骂得只能缩着头乌龟一样。
王药以郎中之微,被皇帝单独召见。面君的时候,见皇帝手中盘弄着一支羽箭,王药心知赵王已经得手,低头静静地等皇帝发问。
皇帝不出意料地盘马弯弓,旁敲侧击地问:“你在夏国这些年,可晓得他们一向与我国在边境上往来是怎样子的?”
王药回奏道:“两国和平的时候,多是边境关口上的商贸,丝绸、瓷器、茶叶、盐巴、良马、骆驼、肉干、酥酪……若说盈亏,还是我们晋国略赚得多些。”
皇帝闭着眼睛听着,半晌突然睁眼问:“但是夏国出产大块的狗头金,比我们这里沙子中淘洗的沙金要更好?”
王药应了声“是”,接着道:“戈壁里天然的金块,可遇而不可求。”
皇帝复又闭上眼睛,问道:“夏国自己产箭矢吧?”
王药回奏道:“是的,他们游牧射猎为主,对箭矢的需求量一直很大,东边靺鞨部制箭的技艺极佳,每年入贡弓箭数以十万计,每支箭的箭杆上都会注明工匠的名字,若朝中及战争中的箭出了问题,都可以倒追到工匠身上,进行惩处。”
皇帝其实不要听那么多废话,泛泛地点点头,把手中的箭递给王药:“想来你是会看的了,你看一看,这箭是夏国哪里产的?”
王药从皇帝身边的宦官手里接过这支箭,上下翻看了一会儿,道:“这箭,不像是夏国的,夏国箭镞虽和我们一样用铁,但箭杆是榉木,箭羽是雕羽;而这支箭是竹箭杆,白羽粘成的尾羽。而且——”他特意好好又把箭杆看了一遍:“这刻的字难道不是篆文的……‘任’字?”
皇帝愤怒地闭着眼睛,深吸着气让自己平静下来,只对王药挥挥手:“你先回去吧。”
为过几天,朝中传来消息,夏国将军耶律延休在涿州口大败任其洛军队,俘获了任其洛的两个儿子,而任其洛本人狼狈逃窜,耶律延休的队伍则跟着紧追不舍,一度把战火烧到了岐州和定州。眼看夏军南下之势已定,幸好李维励在并州突袭汾州,才使得耶律延休停下追逐的脚步,而分兵去增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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