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开双眼。
映入眼里的是施以精雕细琢的黄金装饰、格调高雅的天花板。
「……是熟悉的天花板。」
天花板上描绘著一幅以浩大军团为背景,有一名国王威风凛凛地站在侍奉他的八名魔物面前的图。
那是煞有其事地把在世界霸者之战获胜后拍的照片(萤幕截图),加工而成的天花板壁画。
既然看到这幅画,就表示这里是国王寝室。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赫里昂想起身,但立刻感觉到强烈倦怠感。
接著是晕眩。一阵天旋地转袭来,只好又躺回床上。
「我昏倒了吗……」
逐渐想起。
扫荡诺伯伍德兵的事。
夺回拉提斯特伍德的事。
治疗肢体缺损的重伤患的事。
解决国家间的契约,并大致完成战后处置的事。
这就是留存在他记忆中最后的景象。
打开虚拟视窗确认时间,已接近隔天正午。
昏倒了超过半天以上。
「很不……舒服。」
想把不愉快的感觉冲走的赫里昂,伸手拿起放在边桌的水瓶。
倒进用黄金装饰的杯子里一口气喝下。虽解决了喉咙乾渴的现况,但不舒服的感觉倒是没太大变化。
「……不对,我能动了?」
突然感到疑惑。尽管不舒服感依然残留,却已经恢复到能自由行动了。
靠吞药水连续使用秘奥会使身体蒙受相当大的负担。回想自己在昏厥前的状态,正常说来就算沉睡好几天也不奇怪。现在仅止于这种程度的不舒服感,反而令人费解。
赫里昂皱眉思考,这时发现边桌上留有两张纸条。
能不经许可进入寝室的只有莉薇,肯定是她留的吧。拿起第一张纸条,上头以漂亮的字简洁写著留言。看完内容,赫里昂总算理解自己的身体状况能恢复到这种程度的理由。
「原来是用了『世界树的圣水』啊……难怪。」
那是一种极端稀有的道具,连超大国阿尔奇美拉也只保有三瓶。
那种秘宝能消除包括国王与部下任何人物的任何负面状态,并恢复包含生命力的所有数值,还曾经因为获得难度过高而上过新闻。
为了取得此一秘宝,就算是有一定程度的大国也无法避免战力耗损。当中还有国家因过于执著,甚至失去保有战力的三成。当初阿尔奇美拉在取得时也陷入相当程度的苦战。
纸条上写著「未经许可使用秘宝,愿接受任何形式的处罚」之类的内容,赫里昂并没有打算处罚莉薇。当时他的状况一定是很危险,才会导致莉薇未经许可使用这种稀有道具。
接著又浏览第二张纸条。
内容简略说来就是「国王休养期间的诸项杂务会由她代为处理」。
看到这里,赫里昂明白莉薇不在身边的理由了。不同于上次的反叛事件,这次毕竟战争刚结束,虽然战后处置已经宣告完成,但那只是大体方针,各项细节或待办事项仍然是堆积如山。莉薇现在就是去代替赫里昂处理一部分工作吧。
赫里昂原本条件反射性地觉得自己的工作要假手他人有些不安,但想起游戏时代,国王亲信或内政大臣本来就会执行一部分的业务,便觉得很合理了。
重大事项只有国王能做决定,但一些无须劳烦国王本人作决定的杂事本来就是由莉薇一手包办。虽然盲目地凭著游戏时代的感觉来判断会很危险,但另一方面,也觉得如果是交给这些部下应该没问题。
况且赫里昂现在本来就还没恢复到能亲自执政的状态。
「…………」
迟缓地起身,像要剥掉般地脱掉身上的睡衣,拋在床上。
从衣橱中选出平常穿的衣服,接著顺手拿了一件平常不穿,可以披在外套上、附兜帽的灰色粗呢长袍后离开房间。
「陛下……!您醒了。」
在门前待命的禁卫军一齐敬礼。
门外的活体盔甲以整齐划一的动作向赫里昂敬礼,光这样就充满威吓感。
「嗯……我接下来要外出。」
「可是您的身体……不对,这不是属下该问的。那属下为您安排护卫吧。」
「不必了。我只是想出去走走。」
「可、可是,就算您这么说……」
「没关系。这是国王命令。就算莉薇或巴兰责问你,就说是我下令的就好。」
赫里昂边走边找个藉口搪塞。
被下禁止令的士兵们无法跟随,只能留在原地。
赫里昂等走过走廊转角后,趁著没人看见的空档披上灰色长袍,遮住脸部。
在无人的走廊上响起一道机械式的脚步声,朝著城外前进。
走廊上现在已见不到国王的身影,只剩某个「无名氏」独自走著。
不久,脚步声走下大阶梯、穿过入口大厅、通过庭园、钻过城门,朝著城堡外离去。
──国王逃离城堡了。
2
城镇充满活力。
阿尔奇美拉首都是个丰衣足食,不用担心受到其他势力侵袭,夜晚也能放心出门的城市。
许多国民在此过著幸福的生活。
不过这里的国民毕竟也是魔物,多少仍保有一点斗争本能。单纯享受和平日子,久了难免有些不满足,这对魔物而言可说是天经地义,尤其现在陷入首都被强制传送到未知大地的空前危机中,人民大多都背负著不小的压力。
在这种状况下,国王昨天下达了全军出击的命令,而且是由国王御驾亲征。这对许多魔物们而言是梦寐以求的舞台,于是每个魔物均奋勇向前,彷佛想甩脱这些日子以来的郁闷般大闹了一场。所获得的成果,就是在异世界获得如桥头堡般的据点以及将敌军杀得体无完肤的重大胜利此一值得夸耀的事实。
市民以盛大欢声与七彩纸片欢迎凯旋回国的军队。
获得胜利的军人自豪地抬头挺胸,全身享受著如豪雨般降临的拍手喝采。
某个女性小妖精在络绎不绝穿过凯旋门的队列中发现情人的脸,小跑步冲到他身旁。一阵温柔拥抱后,将亲手作的花冠送给她的情人──一名男性妖鬼。公然放闪的妖鬼受到身边同袍的冷嘲热讽与嫉妒。
注意到吆喝声中混有嫉妒辱骂的妖鬼,彷佛要炫耀般直接亲吻女友的脸颊。围观的女性们发出惊喜尖叫。搂著害羞恋人肩膀的青年妖鬼,脸上浮现得意贼笑,却被嫉妒得快流出血泪的青鬼围殴泄忿。
但女性小妖精立刻用响亮的巴掌回敬青鬼。由于小妖精的等级意外地高,甩出的巴掌突破了青鬼的防御力,在他脸颊上留下鲜红的掌印。看到这种情况的同袍们纷纷指著他讪笑。无处发泄的愤怒有了去处的青鬼开始和同袍打闹成一团。
根本就像庆典一样。
即使战争结束后已过了一天,热闹气氛仍未停止。军人们在大大小小的酒馆里互相炫耀自己的战果,同席的一般市民也鼓噪著要他们多说点英勇事迹。
有些军人说到兴致来时还会展露一下拳脚功夫,夸张地展示自己的战果。
「当时,那些家伙们朝我发出远距离的风魔术!十几二十发的风刃袭来,想收割我们的生命,但我可不会因为这些软啪啪的风刃就落荒而逃!我正面跳进疯狂吹袭著风魔术的空间之中,用我自豪的拳头迎击!真想给你们看看对方瞬间吓呆的脸哩!」
「……什么十几二十发风刃,你这笨蛋也太会灌水了吧。你投入前线的时候,敌军已近乎瓦解状态,根本没办法有组织地行动了吧。」
「我、我虽然只杀了几只猎物……但我从正面冲进发射风刃的敌人集团也是事实!」
「你应付的明明就是只能射出几发风刃的小兵。会被那种魔法弄伤的家伙才丢脸吧,白痴。」
「光说别人,你自己还不是一只也没砍死!别以为我不知道,因为你得意忘形扛了一把重得要死的大斧,等到你抵达前线时战斗已经快要打完了!特地扛著大斧去远足的心情如何啊~!?」
「你、你这家伙想找碴是吧!到外头单挑啊,你他妈的!对付你连斧头也不用,光靠拳头就可以把你打爆!!」
突然就开始打起架了,围观的群众一边吆喝「喔~快啊~快点打啊~!」,一边开起赌盘,从其他群众身上收取赌金。
每个人都在欢笑。
连当事人本身也不例外。一开始是真的动了肝火,但现在变成你一拳我一拳地闹著玩,笑得像个傻瓜一样。现场的市民和军人用酒杯乾著杯,以打架场面当作下酒菜。
只有这天,平常最重视纪律的第二军团巡逻队也只有叮咛「别闹得太过火」就了事,街头巷尾都是「乾杯!」的欢呼声。
──在这当中,赫里昂低著头,漫无目的地徘徊著。
他的表情阴沉凝重。
和身边的喧嚣形成强烈对比,因此也有不少人感到诧异而多看了他一眼。奇妙的是明明国王出现在城镇,却没有引发骚动。
那是因为他现在披在身上的灰色长袍的缘故。这件在国战编年史中也属于极稀有的玩家专用装备,具有能影响观看者认识能力的强力欺瞒魔术,是营运团队特地准备给玩家微服出巡用的。只要披上这件长袍,赫里昂就能不被任何人发现身分地在街上徘徊。
「…………累了。」
不知走了多久。
当然没有目的地。
他单纯只想逃出象徵他国王身分的城堡而已。
过了一晚后,他已经冷静下来。
很遗憾地,他对自己昨天的所作所为记得很清楚,那个记忆为赫里昂带来痛苦。
这是没办法的。
他不得不使用武力。
对方不是人,而是害兽(monster)。
他只是想救出受苦的半精灵。
赫里昂试图用这些话说服自己,但就算认定被打倒的对手不是人而是害兽,对方完全有著人的外型。这对一名具有良知的现代日本人来说,很难不留下心灵创伤。
──然而,眼前这些欢欣鼓舞的魔物们却完全没有这种问题。
他们唱作俱佳地描述打倒诺伯伍德兵的情景,自豪地炫耀收割敌人生命的武器,观众也不分男女老幼开心听著。赫里昂从中感觉到人类和魔物的决定性差异。
身为魔物之王,赫里昂今后也必须掌握国家方向。
为了不让国民陷入不幸,要施行体恤民情的善政;和今后可能会接触的其他势力进行外交时要维持强硬态度;一旦开战,为了鼓舞士气必须御驾亲征。总之他必须持续成为足以担任万魔之王的人才行。
「……这办不到吧。」
昨天的演讲的确获得了民意。
回响超乎预期,说是获得绝大的支持也不为过。
但是,若问这些支持是否是来自国王赫里昂的魅力,他本人肯定会摇头否认吧。
虽然国民兴奋支持赫里昂的主张,但他认为那是因为在演讲中诉诸魔物的斗争本能,所以成功了。他仅仅是个喜欢电玩的大学生,不可能拥有那种超凡魅力,这就是他的前提。
那今后只能选择不断战斗的道路吗?
不,那更不可能。
这次开战只为了驱除害兽。
但是,今后和阿尔奇美拉接触的其他势力不可能都那么邪恶。
压倒性胜过敌方战力(诺伯伍德)的事实,证明了阿尔奇美拉所拥有的军力在这个异世界也是相当高的。但就算如此,赫里昂并不打算走向霸王之道。他一点也不愿意奉行武力主义。
可是若想不战斗还能持续统治阿尔奇美拉,不是要发挥即使厌战也能获得民意支持的超凡魅力,就是要展现优秀的领导才华或政治力。但赫里昂只是一介平凡的日本大学生,根本不懂什么政治学啊帝王学啊之类的,所以这终究是不可能办到的。
「开什么玩笑……我只是个大学生,根本不懂政治啊……为什么会变这样……」
不持续表现得像个国王,总有一天会失去信用而遭到反叛吧。
一旦沦落到那种下场,身为弱小人类的赫里昂就毫无对抗手段。
因此他必须持续维持万魔之王的身分。
但他却几乎没有身为国王应有的外交技术。
大学课程学到的皮毛毕竟有限。
「总有一天会露出马脚,一旦被看穿就会遭背叛,被杀死……」
他也知道思考已经陷入负面循环。
但他实在没有可商量的对象。
就算是莉薇也没办法讨论这种事。
没有人能理解他的心声。
在超过十万的阿尔奇美拉国民当中,只有他一个人类。
也没回归现实世界的手段。
甚至连是否真的有方法回去,他自己也不确定。
相反地,要在这个世界以人类身分生存下去也有困难。
在这个满是魔兽的地方,不靠部下的力量就存活不了。就算现在能顺利逃出森林,抵达安息之地,也会轻易地被第六军团找到藏身处。
追根究底来说,就连「放弃回归现实世界,留在这个世界生活」的选项,也是要以「持续扮演万魔之王」为前提。
「……不确定能不能回归原本世界,不可能持续扮演理想之王,总有一天会被叛变者杀死,但就算逃走也会被轻易找到,被视为没用的国王而感到失望的话也会被杀……」
死路一条。
怎么看都没救了。
赫里昂忍不住想大叫起来。
不行了。
真的受够了。
为什么他要碰上这种遭遇?
他明明过著极为平凡的生活。
没给任何人添麻烦,也不特别突出,作为一个平淡无奇的普通人活到现在而已。
他明明只是像平常一样享受游戏,却突然就被传送到异世界。
变成奉行弱肉强食定律的魔物们的国王。
简直莫名其妙。
这太扯了。
在怎么乱来也有个限度吧。
身旁没有家人或朋友,也没有熟悉的景色。
这片天空和日本并不相连。
「为什么会变这样……为什么我要被传送到异世界……」
虚弱的自暴自弃言语混入街头的喧嚣之中,消失不见。
赫里昂继续失神丧志地走著,直到连自己怎么走到这里也忘记时,他来到城镇外围的某个角落。
抬头一看,发现有个绘有「从酒杯溢出酒」图案的招牌。那是是国民大多不识字的时代起就常用的酒馆标志。
悬挂酒馆招牌的那间房子特别古老,墙壁的灰泥涂料已显斑驳,经多次修改与应急处理后,壁面变成马赛克状。彷佛主张只有年代是自豪之处的那间房子,真的很有郊区小酒馆的风格。
「……酒啊。」
赫里昂没喝过酒。
加入大学社团时照惯例被灌酒,但他拒绝了。社团学长对这个前来参加迎新却拒绝喝酒的新生摆出臭脸,但即使如此,觉得自己尚未成年的赫里昂还是不应该喝酒。
虽然被揶揄为脑袋顽固不知变通,但规则就是规则。他也许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至少是奉公守法的好人。
但在被传送到异世界后,似乎已没有义务继续遵守日本的法律。
常言道,一醉解千愁。赫里昂半自暴自弃地凭著气势推开酒馆的门。
一进酒馆,迎面而来的是刺鼻的酒味和烤肉香气,以及用酒杯乾杯的魔物们。
平常交情不好的矮人和精灵正肩并肩喝著庆功酒,半身人站在巨人肩膀上大声欢笑,畅饮爱尔啤酒。在这间酒馆中一样有凯旋归来的魔物们热烈地庆祝著。
仔细一看,有一些客人躺著地上。右眼有瘀青的应该是打架输掉的吧。一边避开抱著酒瓶睡得很幸福的矮人,赫里昂寻找还空著的座位。
看来今天即使连这间郊区小酒馆生意也一样很好,几乎所有座位都被坐满。幸亏吧台角落还空下两个座位,赫里昂在靠墙的位子坐下。
「欢迎。」
从吧台内部传来沉稳沙哑的声音。声音之主似乎是这间酒吧的店长。他的嗓音和这间房子一样很有年代感。
头也没抬的赫里昂寻找点餐用的菜单。
「客人,你是第一次来吗?」
「……嗯。」
「我们没有菜单。」
赫里昂皱起眉头。
没有菜单是什么意思?就算是酒馆,总不可能真的只卖酒吧?虽然不是很明白,总该有下酒菜之类的吧?
「这是本店一直以来的传统。我的老板说『没有菜单的酒馆很像处于过渡期,比较有气氛』。自从老板这么说以后,本店就一直维持这种风格。」
虽然的确对营造出这种氛围……或说中世纪怀旧风格有帮助,但这样的话未免也太不方便了。不问店员就不知道有什么可以点,实在很麻烦。
虽不知是想营造什么气氛,赫里昂忍不住想:这老板的经营方针绝对很有问题啊。
「只要酒都好,随便来一点吧。」
「既然您是第一次来本店,那就推荐给您爱尔啤酒如何?」
「就那个吧。」
其实什么酒都好。
只要能喝醉就够了。
若能让他排忧解闷,味道怎样都不重要。
「嘿,久等了。」
发出类似立食拉面店的轻快招呼声的店长,将中杯啤酒端到赫里昂面前。清爽的泡沫声刺激著听觉。
液体闪耀著琥珀色光芒。虽然真的要喝入口时,未成年的良知小小地阻碍了他一下,赫里昂决定还是不管那么多,一口气喝下去。酒味瞬间充满口腔,苦味包住舌头。一瞬有种想吐掉的冲动,但他还是强忍下来。虽然如此,却也无法吞进去。
「请问……隔壁有人坐吗?」
有人略带犹豫地发问。从声音听来是名女性。
冷漠地点头回应,继续和口中的酒苦战的赫里昂,不经意地把视线移向发问者。
「好的,谢谢。」
坐在他隔壁的是个十五岁左右的少女。
半长不短的尖耳,兼具锐利与温柔眼光的绿色眼眸,温润光泽的肌肤,以及一张稚气未脱、好像最近才刚见过的脸庞的……半精灵。
──在他隔壁坐下的人是拉提斯特伍德女王。
喷出去了。
「噗喔!?咳咳,咳恶,呜咳……!」
「呀啊啊啊!?咦,咦?你、你怎么了?你没事吧!?」
青年毫无预兆就把口中的啤酒喷了出去的怪异行径让邻座少女惊声尖叫,连忙从怀中取出手帕。
在郊区的小酒馆中,国王与女王不为人知地邂逅了。
3
少女急忙从怀中掏出手帕,想为盛大地喷出口中啤酒的青年(赫里昂)擦拭。
拚命把脸移开,频频说「我没事」的赫里昂用手挡开对方的好意。但实际上绝不是没事,而是相反。喷出的酒还把吧台弄得脏兮兮的。
「咳咳,抱、抱歉……没事,我只是稍微呛到。」
「……喔、好。」
青年的呛到方式绝非「稍微」而已。虽然蕾法一脸诧异,发现青年似乎不希望她深究便收起手帕,不再坚持。
另一方面,用自己的手帕猛擦吧台的赫里昂心中则是充满混乱。
(为什么……!?)
为什么高贵的女王会来这间老旧的小酒馆?
这太不符合她的身分了吧。
而且还刚好坐在他隔壁,有这么巧的事吗?
如果世上真的有神明,赫里昂只想诅咒祂。
虽然靠著灰色长袍的阻碍认识效果,他身分曝光的可能性很低,但有熟人坐在隔壁座会让他难以静下心来。
「请问……」
「有、有什么事吗?」
蕾法略显拘谨地问。
以为身分被看穿,赫里昂不禁紧张起来。
「请问菜单在你那边吗?」
「……呃,这间店似乎没那种东西。」
「咦?」
「这间店没有菜单。」
「……真是崭新。」
菜单似乎在异世界也是常识。
一边获得新知识,一边猜想这间店的老板应该是个愚鲁的怀旧主义者。
「嘿,新来的客人,跟你一起来的其他人怎么了?」
「他们还在二楼的房间讨论。细节该如何处理似乎还没有定论。」
吧台里疑似店长的男子暂时和蕾法谈天说地。
从他们的对话内容可推测拉提斯特伍德使节团为了讨论战后处置的细节,先在这间酒馆兼旅社订房。
赫里昂很想哭喊「选择一间更好的旅馆嘛」,但又想到为了参加建国祝贺祭而有大量人口涌入首都,早就超过容纳量上限,不管去哪间旅馆恐怕都是客满吧。
「不过我看你们整团戴著兜帽还满稀奇的。请问你们是第六军团的人吗?」
「第六……?我想应该不是。关于这件事请您就别再追问了……」
「好吧,那就这样吧。」
啊啊,原来如此。赫里昂明白了。
阿尔奇美拉国民并没看过蕾法。只有军团长等级或其他极少数的魔物知道拉提斯特伍德女王的长相。
因此他们只要披上兜帽就能隐瞒身分。
「那么,请问您餐点要点什么?饮料的话我推荐沁凉的爱尔啤酒。食物的话,酥炸高地火鸡或炖煮烟熏野猪肉都很好吃喔。」
「就点酥炸高地火**。饮料请给我无酒精饮品。」
「可是我们这里是酒馆耶。」
「不是酒馆兼旅馆吗?我记得你们是这样对我说明的。」
「唔……不然现榨白苹果汁如何?其实原本是要用来做水果酒的。」
「麻烦您了。就这个吧。」
过了一会,店长把制作完成的餐点放在蕾法面前后,又去其他桌招呼客人了。相较于来客人数,店员人数看似不够,忙碌地来往于各餐桌之间。
「生意真好呢。」
也许是不想气氛太尴尬吧。
一边和不熟悉的料理搏斗的蕾法先向赫里昂搭话了。
「在伟大国王统治下,每一位国民看起来果然都很幸福。」
她选择在这个国家不管到哪都有许多人讨论的国王作为话题。以互不认识的陌生人的共通话题来说,可说是相当贴切的选择。
──但听在赫里昂耳里,却感到难以忍耐的烦闷。
「他真的是个很伟大的人。我也深深感谢那位大人──」
「……哪里伟大了?」
「咦?」
「我说,那家伙哪里伟大了?」
从口中发出的声音比自己想像的更为低沉。
「……大家只是被那家伙欺骗了。一群威名显赫的魔物居然肯跟随那男人,真叫人感到不可思议。他明明只是个连哥布林都打不倒的最弱人类啊。」
沉积在内心的想法一口气从嘴里蹦出来。
「嗯,没错。那家伙根本不伟大。而是平凡、胆小又虚弱的普通人类。做了那么夸张的演讲,说要拯救拉提斯特伍德的国民?哈,讲得那么了不起。其实根本是自己做不到,只能求国民代劳。区区人类在狐假虎威地乱吠罢了。」
一旦说出口就停不了。
淤泥般的情感彷佛溃堤满溢而出。
「战争后去治疗拉提斯特伍德的重伤患者也只是想卖恩情给他们的女王吧。不对,那个人根本也没完成约定。肯定是为了掩饰自己的愧疚感才做的。那种人是慈悲为怀的国王?笑死人了。真正慈悲为怀的话,从相遇时就该伸出援手了。」
控制不住嘴巴。
持续地咬紧牙关苦撑,似乎濒临极限了。
不断累积的沉重压力早在很久以前就把赫里昂──三崎司这个人的承受力给用光了。
「在统治方面也一样。虽然他装得很宽大地把自治权让渡出去,那只是因为他没有自信能统治异国领土。因为自己的政治能力非常虚弱,一旦内政不顺利,就只懂得靠军事力来解决。而且不倚靠部下的话,连经营一座城市都办不到。那种人还敢自称国王,根本让人笑掉大牙。」
没错。所谓玩家间的交涉,其实只是聊天室对话的延伸。
赫里昂从一开始就没拥有过真正的政治能力。
「仗持著国王立场,凡事都只靠别人完成,却把别人建立的功劳当成自己的来宣传。最可怕的是,他明明自己一个人什么也办不到,却很会装腔作势,把自己包装得很伟大,靠著这种假象来欺骗国民。戴著国王面具的伪善者,这就是那家伙的真面目……!」
这是他毫无虚假的真心话。
是赫里昂一直抱持在心中不敢直视、对他而言的真实。
「什么万魔之王,什么超级大国的元首,什么世界霸者。只会出一张嘴的男人还真敢说──!」
他不是那么了不起的人物。
是极为平凡、随处可见、毫无任何优点的普通学生。
但不知为何。
他明明只是正常在玩游戏,也没被卡车撞到,却被传送到异世界了。
而且还被逼进国土几乎全部丧失、孤立无援的状况,拚命挤出自己所拥有的全部勇气进行探索,却碰上陷入种族纷争的国家的王族,然后在她的聚落中看到一场彷佛洒狗血的三流戏剧般的悲剧。
之后他前往因镇压反叛、变成一片血海的现场,被早已死亡的反叛者敲碎头盖骨,轻易地被杀死了。虽然复活过来,在自己的城堡里连吃一顿饭也无法放松,也没有时间休息。
即使如此还是拚命激励几乎要气馁的内心,扮演万魔之王进行谒见。但等再次造访聚落时,却被即将灭亡的半精灵下跪求救,结果又背负起许多条人命。
最惨的是为了拯救被俘虏的少女,他豁出去地炒热国民气势后前往拉提斯特伍德首都交涉,但在那里等候他的不是救赎,而是绝望。
从头到尾甚至还没经过三天。
仅仅三天就这样了。
今后肯定会有更多事件接踵而来。
领导人民的是毫无优点的纸老虎国王。
怎么想都不可能顺利。
光想到今后的事就让他怕得颤抖。
……其实他早就濒临崩溃边缘了。
失去了继续往前进的力量。
还对巧遇的这名不幸失去所有血亲的少女(蕾法)做出各种彷佛迁怒般的抱怨。
──觉得很想死。
「…………」
也许是对眼前男子的丑态感到傻眼吧,蕾法陷入沉默。
尴尬的沉默出现在两人之间。
虽然赫里昂低声说出的话语被酒馆的嘈杂声掩盖,没被其他客人听到,不过一定毫不遗漏地传进她的尖耳里了。
蕾法喃喃地回应。
「即使如此……假设万一真的是如此,我一样会对那位大人保持敬意。」
「……为什么?你为何要对那男人信任到这种地步?」
感到不解的赫里昂问。垂下眉梢的蕾法露出微笑。
「因为那位大人为了我的妹妹动怒了。」
──赫里昂一时语塞。
就这样?
只为了这么小的理由?
「我们是……因为某种理由而受到迫害的种族,没有人肯帮助我们。」
没人挺他们。
能相信的只有自国的少数同伴。
因此,连那种程度的温柔。
连对孩子们的死而感到气愤,这种程度的慈爱他们也无法享受。
除了自己人以外都是敌人。
被迫在这种已是理所当然的境遇中长年生存的他们,是如何看待突然出现的奇妙旅行者的?
「我们来到这块土地前受到近乎奴隶般的对待,想说好不容易在此建立了能够安居乐业的根基,却被附近的近亲精灵种族视为下等生物。」
实际的情形比她轻描淡写的说词更严酷得多。
根本只是被当成神明遗留下来的龙的粮食而被放养罢了。
不是奴隶,而是家畜。
「可是那位大人不仅没有歧视我们,甚至还从诺伯伍德的长年迫害中拯救了我们,为了我们同胞受苦的模样感到愤忾。我们被那位大人的行动拯救了。就算是神也无法颠覆这个事实。」
……的确,诺伯伍德的威胁消失了。
但来不及了。
真的来不及了。
赫里昂来不及救出真心想拯救的某人。
然而,这名昨天才刚失去妹妹的少女却坚强地露出微笑,说:
「因此要我对那位大人说几次『谢谢您帮助我们』与『多亏您,我们得救了』我都愿意。」
彷佛想表示出自肺腑,蕾法手贴著胸口,祈祷似地说出这些感谢。
赫里昂不禁喉头颤动,眼底发热。
究竟谁才是获得救赎的人呢?
「身为这个国家的国民却说出刚才那番话,您一定有很深刻的原因吧。但对于那位大人所达成的功绩,您不也应该认同一下吗?」
蕾法这么说。
甜美的嗫嚅对赫里昂这种弱小人类特别有效。
拚命压抑想不假思索就想接受这句话的冲动,赫里昂反驳:
「……但那都是靠别人力量才达成的,并不是那家伙自己流血流汗所获得。他只会坐享其成……!」
不能被甜美的语言诱惑。
赫里昂出于无聊的反抗心勉强挤出这些反驳之言。
「那有什么问题吗?国王本来就是这样。」
拉提斯特伍德的女王却轻松推翻他的论点。
「碰上紧急状况时要做出正确选择,任用适合的人才,适切地解决问题。这样便能引导人民,守护国家,让国家更为茁壮。这就是国王的工作。国王没有必要事必躬亲取得成果才行。
假如有国王有那种想法,那他一定是个愚蠢的王。因为说得极端一点,那样的作法就是不信任底下的臣子与国民的力量而已。」
高洁的女王对未成熟的国王谆谆教诲。
国民拥有的力量也是国王力量的一部分。
国王该烦恼的不是力量之所在,而是如何运用国家的力量。
「虽说身为指导者却没有完成任务的我,也没资格在这里说三道四。」
蕾法露出羞耻的苦笑。
特地表现出腼腆的一面,多半是为了体贴濒临崩溃边缘的赫里昂吧。
「而且,我觉得你……应该不是真心想咒骂那位大人吧?」
不,她错了。
刚才吐出的那堆彷佛污泥的咒骂,毫无疑问是真心话。
他打从心底认为自己这种人不应该当王。他没有那个资格。
「因为,你不是在哭吗?」
「……咦?」
怎么可能?赫里昂赶紧用手摸眼睛下面。
指尖是乾的。没有任何湿润感。没有流泪。
他明明就没有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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