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气没力地说,“好啊。”
“那你朋友叫什么?住哪里?”
“她啊,” 他微微弯起唇角,“会来接我的。”
“他住在哪里?”
他含糊地吐了两个字。
新里,这是哪里,上海有这个地名吗?不管怎么问,他已经睡过去,带着一点微笑。
祝铭文原以为徐仲九靠脸吃饭,是上海滩的白相人,因此在日本人面前打包票,连投诚的通稿都准备好了,只差一张握手合作的照片。没想到硬的软的都上了,这小子居然扛下来,怎么都不招,要不是证据确凿,恐怕祝铭文也会怀疑自己拿错人。他有心毁掉徐仲九,可日本人想拿徐仲九做活招牌,能招回顾先生是最好,如果不行,徐仲九那一辈还有不少可以用的人,别的不说,他那个老相好不是在妇女界颇有名声,可以招来为共荣圈服务。
徐仲九得到两天的喘息,甚至有粥汤这种滋补。他的喉咙烂得失去了声音,吃喝恍如受刑。药物的作用,他分不清现实与虚幻,一时回到童年,饿得把抓到的任何东西都塞进嘴里,树皮,糠,土。为了一口吃的,他低声下气。等长大些长了力气,又跟顾先生学了本事,他发现还是拳头硬来得好。黑暗中徐仲九嘿嘿傻笑,头回掀翻罗昌海,别提多痛快,虽然那次他也断了两根肋骨。可没关系,他痛,别人更痛。
要不是遇到沈凤书,徐仲九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何等怪物。在他生命中缺乏正常的父亲角色。生父教会他无情无义,义父则是利用,吃一口,要把命交出去。遇到沈凤书,他才知道世间真有君子。
徐仲九从幻觉中清醒,他自认不是钢筋铁骨,也没信仰支撑,如果捉他的人是祝铭文,讲不定降就降了。然则偏偏来的是祝铭文,徐仲九心里有数,哪怕降也难免活罪,最多逃得一命。可祝铭文绝不会让他悄无声息地投降,徐仲九也处决过叛徒,手段同样毒辣。所以,与其沦落到不值一文被两边抛弃,还不如咬紧牙关能挺则挺,不能就死。
至于明芝,他心头缓缓滚过一点酸楚。他知道她会来救他,可是,真的挺不住了。
两天后,徐仲九又被拖到行刑室。他的腿肿得失去了形状,又没了趾甲,不要说走路,连站直都困难。等被架在墙上,他的额头已经满是豆大的虚汗,被抓时穿的棉布里衣早就破了,肌肤上的血痂一条条暴露在空气中。
祝铭文皱着眉头,用鞭柄捅了捅徐仲九胸口的伤痕。血随之而出,滴滴嗒嗒顺着鞭子淌下来。但他还是不满意,用力往里捣去,直到徐仲九发出嘶声-已经没办法惨叫。
“真没想到,徐先生倒是条硬汉。”祝铭文拔出鞭柄,满意地看着其带出的血肉。他把鞭子扔在一旁,拿起烧得发白的火钳,往伤口上一放,血止住了。
祝铭文把火钳又搁回火上,“中世纪止血法,还是有用的,我在苏联受训时接触了一些欧洲的文化。”他漫不经心地转动火钳,等它再次变白时拿在手里把玩,摇了摇头叹口气,“徐先生,你这张脸长得好,连我也下不了狠手。可是你不肯配合,日本人又催得紧,我只好做坏人。”
火钳缓缓移动,头发迅速卷曲,焦糊味飘得满屋都是。
“额头烫个字,怎么样?眼睛,唉,瞎子可不太方便。要不,面颊?反正硬汉不需要靠脸吃饭。”徐仲九紧闭双目,但颤抖的身体把他的恐惧暴露无遗,祝铭文叹了口气,“焚琴煮鹤,糟蹋啊,再考虑一下?不然你那个漂亮的小情人,就算赶回来救了你,大概也没办法再跟你在一起。”
徐仲九睁开双眼,使劲点头。火钳在他眼前一晃,他赶紧闭上眼,含糊不清地嚷道,“我-说-!”
祝铭文笑了一声,慢条斯理收回火钳,“就是。何必呢。”
徐仲九牙齿格格作响,口齿不清吐出几个字。祝铭文拿了块布擦手,好整以暇走过去,“不要急,慢慢说,不然我用火钳帮你烫平舌头。”
徐仲九打了个寒颤,说话声更低了,祝铭文不得不凑得越来越近。
就在这时,徐仲九挑眉咧嘴坏坏地一笑。祝铭文靠得近,只看见张开的两排牙齿,心知不妙,猛地往后跳去,然而迟了!
他发出一声长长的惨叫,乱踢乱打,终于脱离徐仲九的牙齿。
徐仲九扑地吐出一小块东西,正是祝铭文耳朵的一部分。伸出舌头细细去舔唇上沾着的鲜血,他无声地笑得很欢。
祝铭文气得浑身乱颤,抓起鞭子给徐仲九暴风骤雨一顿打,直把他打成血人还不足以平恨。吊打、老虎凳、辣椒水,还有什么没上?找到了!
“准备电椅!”
第一百二十六章
上当!
没等电椅准备好,祝铭文已经回过神。
徐仲九这是自知绝无幸理,只求速死。但哪有那么痛快!要的是徐仲九身败名裂,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一下子死了,岂不便宜了他?!而且日本人那里也得有交待,没审出东西就搞死,恐怕又有人拿来做文章。
祝铭文皱了皱眉。自从日本人节节推进,前阵子观望的一下子过来不少,以小角色居多。这帮人为了上位,吹捧拍马无所不用其极,他虽然不至于怕他们威胁到自己位置,但也不得不小心为上,不能太过随性。
耳朵隐隐作痛,祝铭文懒得看他们抢救徐仲九,起身往外走。将将到门口,他停下脚步,后面跟着的人也站定。
“另外那个,明早拖出去毙了。”
他所说的“那个”,是徐仲九常用的杀手,论起来倒是条硬汉,打得快烂了也没招,所有线索还是在他落网的住所找到的。毕竟年轻,蛛丝马迹显露多起暗杀事件与他有关,死者家属纷纷要求将其处死,祝铭文收足钱财,又捉到更有价值的徐仲九,便顺应呼声做人情。
一个两个的,对别人狠,对他们自己也狠,真是后生可畏。门外日光耀眼,祝铭文眯起眼睛,突然打了个喷嚏。他从裤袋里掏出手帕擦了擦鼻子,这才发现脸上有血,而且衣服上也有一滩滩干涸的血迹。
过了。
祝铭文若有所思,徐仲九能混到今日地步,当有其能耐,自己是掉以轻心了。不过既然落到他手里,开口只是早晚问题。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他就不信徐仲九当真再无牵挂。按沈八小姐所说,徐仲九曾为季明芝放弃与季家大小姐的婚事,若是心硬如铁,便不会有此发生。现下,等着季明芝投入网中,到时他只消捏住其一,就能撬动另一。
被祝铭文惦记的明芝,已经悄无声息回到上海,大白天的她和宝生窝在地下室。这里灯光昏暗,墙上布有铁环,拴着两个青年。
宝生热得脱了外头的衣服,只穿着棉布内褂,卷起袖管拎了条鞭子。明芝坐在角落,灯光照到她的半侧身子。
那两个青年是被明芝抓回的,知道她的手段,连朝她看都不敢。他俩对自己的遭遇尚处于迷糊状态-在街上见到一个颇有姿色的少女,他俩仗着新投靠了日本人,上前动手动脚,把人拉进车里要带走。没想到眼睛一眨小母鸡变母老虎,反被她抓到这里。
明芝握着一杯热水,并不插手宝生的审讯。
她去找徐仲九,没走近巷子就知道不对,周围布满暗哨,分明是出事的样子。这两头傻乎乎的,略挨上几下便招得干干净净,从祝铭文到他俩上头的上头是哪位老头子都招了。
宝生的白褂子上溅了不少血点子,沉着一张脸凶神恶煞。他不怕祝铭文,更憋着口气想坏日本人的事。在回来的船上,明芝利用职权首先帮宝生安上个小队长的职务,他如今不再只是上海滩的小流氓。宝生虽然觉得那些名目都是虚的,但也微微产生了一点为国为民的豪情,挥动鞭子格外来劲。
看着差不多了,明芝起身出了地下室。阳光照下来,她怕冷似的一哆嗦。
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脚,徐仲九落到祝铭文手里,算得上因果报应。然而明芝却不能不管,哪怕龙潭虎穴,说不得都要闯一闯。
宝生追出,凑到她耳边问如何处理那两人。
明芝面无表情做了个手势,是“处理掉”的意思。宝生会意点头,一时又想起另一件事,但明芝垂着眼是付沉思的模样,他不愿打扰她,闷声不响回了地下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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