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可以自由行走的第一日,路介明拉着她去了庭院,桃花开了,一枝一枝的,粉嫩嫩的。
路介明无心赏花,将她带到了廊庑阴凉处,寻了一处白墙,让她站好,不知道从哪里变了根早就蘸好墨渍的毛笔,比对着她的身高,划上了一笔。
早早吩咐好,谁都不许碰这道痕迹。
他弯腰,与她视线齐平,“明年再来,看看阿琅一年可以长多高。”
他勾唇,笑起来的模样比桃花还要好看,恍然间,又成了那副少年样,朗朗卓然。
许连琅觉得他在取笑她,刚要作势气恼转身离开,又被他正面拦住,“阿琅,耸云阁的那道痕,已经好久没变了。你给过我的,我都加倍给你。”
许连琅心尖那粒石子,落了湖,打起了水花。
停顿了六年的触角,一点一点的在弄痒她的心。
两个人的角色像是彻底转变了,姐弟变成了兄妹,是她做给他的,他又加倍还了回来,她抬眸望着那个痕迹,惊觉其实她的个子才刚刚到他肩膀。
泉涧边人影倒影,一高大冷峻,一纤弱娇小,竟也怪异相称起来。
倏尔风过,桃花瓣摇摇而落,恰恰好落到泉涧,密密匝匝挡住了这倒影,许连琅才惊觉自己刚刚的想法。
她吓了一跳。
于她而言,这六年没有丝毫的时间跨度,像是前一脚还在东猎的营地中,也不过只是迈开了一步,她就已然变成如今的模样。
她可以那么清楚的记得那碎掉的玉镯子,他十五岁那个雨夜的歇斯底里与那……看似圆满的两场赐婚。
十五岁的少年,喜欢人是执拗的,也是狭隘的,他太过于年少,见过的东西太少,他喜欢她,一开始她不信,等真的信了,却发现早就不合时宜了。
她怎么能喜欢上亲手带大的小孩呢。
如今呢,好似他的喜欢早就荡然无存了,他待自己,由姐弟变为兄妹,如此的顺理成章。
她本该松口气,心头却抑制不住的发酸,发涩。
她堪堪别开眼,指尖摸索着空荡荡的腕间,那玉镯子碎成渣滓早就修复不好了。
春寒依然料峭,路介明帮她挡住了风口,廊庑下挂着的银风铃哗哗作响,旁侧伺候的宫人皆低着头,连大气都不敢喘。
石桌上早就备好了吃食,精致的糕点是她先前从未见过的,她与路介明面对面坐着,她兴致乏乏,心中早在思索自己以后要如何。
总也不好赖在他身边一辈子。
她又想起什么,摸上了胸口,利箭穿过的触觉还在,胸口的伤痛好似还在隐隐存在,“冬猎发生的那些事,你该是都知道了吧。”
路介明自斟自饮着酒,闻言,“嗯”了一声。
他面色无甚变化,酒液烧在喉咙,舌尖也渐渐从苦中品出了那么些许的醇意,过去的都无所谓了,“路驰鑫被废不甘心,父皇留他一命,反而让他心存侥幸,他被惯坏了,先前平白替老六背了锅,他那里肯,非得要作实这罪名不可,除却阿琅你,还伤了其他人。”
起因过于简单,反而处处疑点。
路介明不欲多说,许连琅知道这一部分就够了。
“那他可真是害惨我了。”许连琅扬眉,发觉路介明没有提及容嫔,她也就隐去了这部分。
终究是他的亲生母亲,有罪当罚这一套是行不通的。
更何况,她本也不是这般斤斤计较的人。
只不过是……只不过是,她那没有参与过的六年,让她变成了一个局外人,路介明向她敞开了一切,只要她问,他便如实相告。
可她却不知道要从何问起。她能知道的实在有限,重提六年前的种种,又像是在揭开他们二人的伤口。
居住在乾清宫的这几日,让她觉得自己像朵菟丝花一般,只能依附他,她的世界中也只有路介明一个人了。
这样太容易怅然若失,太容易胡思乱想了,尤其是对待这一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六年前拿来规劝自己的话不灵了。路介明不再是她一手养大的孩子了。
烛火灭了一盏又一盏,路介明挥退了所有的奴才,亲自续上了下一盏。
往常还有四儿服侍身侧,这几日,他让四儿也出去了,殿内黑黢黢一片,烛火只照亮了他几案的一小片区域。
政务不休不止,他又想要拿出大把的时间与许连琅相处,一来二去,就只能占据晚上时间。
在他又一次拿起旁侧浓茶抿上嘴边,却喝了个空的时候,他才发觉许连琅从内殿过来了。
她穿着里衣,肩膀上随意搭了件月白色蜀锦披风,布料上好,在微弱的烛光之下发着浅浅的柔光。
路介明目光从她莹白的下巴攀下,掠过她交领里衣的露出的细白锁骨,又匆匆敛回,“我吵醒你了?”
许连琅在他身边坐下,递给他一杯白水,与他隔开了一段距离,奏章上是她看不懂的内容,她百无聊赖,“你还没有那么大声,兴许是白日里睡多了。”
“浓茶伤身,太晚了,就别喝了吧。”
“好。”他还是那般好说话,一直以来都是她说什么是什么。
他笔墨在纸张上匆匆而过,所有的奏章完全不避讳她,也是,乾清宫都分给她了一半。
“想来这段日子,未曾见过窦西回。”她头皮一硬,觉得自己不可这般稀里糊涂下去了。
路介明的紫毫笔尖一顿,在许连琅看不到的另半张脸,已经显了青筋。
月光如水,陡然被一层厚重的云层挡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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