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跟杨素自然是熟悉的,见面连招呼都没来得及打,便压低声音道:“公主派我来递话,太上皇要去南熏殿,请皇上殿下接驾。”
杨素一怔,“太上皇要去南熏殿?你没听错?”
“公主亲口吩咐!”唐瑶笃定。
杨素跟苏威面面相觑,有种不好的预感。
虽说皇帝驾临建章宫视察皇上学业政务,实属稀松平常,但因杨坚办事太让人放心,隋太祖杨忠又忙碌,这半年从未来过建章宫。如今不止破天荒的来了,还直奔南熏殿,必定不是好事!
唐瑶递完了话,怕碰上隋太祖杨忠泄露了通风报信的事,一拱手,拐入旁边的甬道。
苏威和杨素皆不知紫宸殿内的事,第一反应,自然是掩饰。
——该囚禁的囚禁,该审问的审问,决不能露出礼遇之态,免招龙颜震怒。
苏威当机立断,“我去南熏殿,你去找殿下?”
“太上皇的态度,你我都知道。独孤姑娘还在其次,高家那位老夫人……”杨素看向苏威,言下之意自明。
苏威当然会意,“老夫人我会暂时安排在北侧看管。”
“好!”杨素朝苏威拱手,匆匆走了。
苏威来不及感谢杨素的仗义相助,当即飞速赶往南熏殿。到得那里,伽罗跟谭氏正在廊下逗弄阿白,伽罗裹着披风,沐浴阳光,瞧着风寒痊愈了不少。
他哪敢耽搁,上前低声说了情况,又道:“殿下在太上皇跟前说的,是囚禁伽罗,审讯老夫人。建章宫嘴严,南熏殿又没旁人来,消息没漏出去算是万幸。但今日——”他面带歉然,向谭氏道:“还得委屈老夫人,先避避风头。”
谭氏倒不见慌乱,当即起身,由苏威安排人,绕偏僻小道前往北侧。
苏威又将南熏殿的侍女嬷嬷遣往别处,让伽罗暂时进了偏殿,只留华裳照应。
等他步履如飞的赶往嘉德殿时,隋太祖杨忠的龙辇才姗姗来迟。
嘉德殿两侧是左右春坊的衙署,建章宫属官及宾客平常皆从此处往来。隋太祖杨忠既然来了,自然是以国事为重,先在此处走了走,见属官皆恪尽职守,要紧的事上对答如流,才算放心。末了,单独召韩擒虎近前,“皇上带回来的那个独孤伽罗,在何处?”
韩擒虎对隋太祖杨忠,比对杨坚还要忠心,恭敬回道:“据臣所知,暂时安排在南熏殿。”
“还有之前进京的那个高家老妇呢?”
韩擒虎如实道:“她的事情,殿下安排杨素审问,臣不知情。”
他位居皇上詹事,职在统建章宫三寺十率府的政令,知道伽罗的住处,是因先前伽罗去昭文殿时碰见过几次,韩擒虎留了意。谭氏进建章宫却是悄无声息,韩擒虎只是听杨素依例向他禀明过此事,旁的却不知情。
隋太祖杨忠颔首,扬声道:“杨素呢?”
“回禀太上皇,战将军随殿下外出,尚未归来。”苏威恭敬回答。
他跟杨素分居左右卫率,负责杨坚日常随行护卫,隋太祖杨忠是认识的。
隋太祖杨忠遂问他谭氏的事情,苏威只以正在北侧僻处看管回答。
这答案隋太祖杨忠还算满意,遂召来家令,前往南熏殿,苏威自觉随行。
……
南熏殿离嘉德殿颇远,抬龙辇的内监走得小心,行进颇慢。这间隙里,华裳已将南熏殿内外,稍稍收整了一番——伽罗在正殿的日常用物大多藏起,少数搬至侧殿,那只拂秣狗也暂时被抱走,只剩两人在此。
好在伽罗虽住了半年,毕竟没将这里当自家地盘,留下的起居痕迹并不多。
华裳这样想着,心里暗自庆幸。
伽罗却半点庆幸不起来,甚至当外祖母被带走,侍女遣开,华裳忙碌掩饰时,心中忽然浮起悲哀。抛开杨坚照拂殊遇下的华美表象,此时冷清空旷的偏殿,才该是她这个仇家之女该受的待遇——甚至能让她住在南熏殿,都算是格外恩宽了。
杨坚的照拂承诺皆难作数,这个天下,这座建章宫,最终主宰的,还是满腔旧恨的帝王。
这才是真真切切,必须面对的现实。
本就存了寻机离开的心思,此刻,愈发坚定。
风寒已经痊愈了不少,八月底的天气,虽有艳阳高照,风却是冷清的。
伽罗换了件花色淡雅的烟青色披风,站在侧殿门口,收紧衣领,抬头瞧着朱墙外飞翘的屋檐。刚进入建章宫的时候,杨坚待她还颇冷淡,等闲不肯给好脸色,南熏殿的侍女们虽奉命恭敬,心思如何,却无人知晓。
彼时她也曾这样站在廊下,瞧着建章宫的庄重屋檐,蹲兽铁马,暗自出神。
不同的是,那时前路希望渺茫,她孤身一人,唯有表哥和华裳可做依靠。
此刻,却仿佛能看到另一条路延伸出建章宫,出京城,直至远处。
虽然不算宽敞坦途,却总归让人期待。
唯一的遗憾,恐怕就是……杨坚。
晨雾孤舟中的默然对视,灯笼红廊下的夜游散心,鸾台寺后山的明媚风景和弯月湖水,南熏殿里的朝朝暮暮,中秋花灯下的陪伴守护,暗夜冷风里炙热的吻,和满目流萤中的温柔声音、宽厚怀抱。
鼻头发酸,心里空茫又微痛。
她何尝不贪恋,不想握在手中?此生能遇到的最好的男人,恐怕就是杨坚,唯有杨坚。
但千山万水阻隔,她没有底气、也没有勇气,跋涉过布满荆棘的小道,跨向深渊。
后悔吗?遗憾吗?
当然是的。但目下的情形,只能如此。
伽罗心绪翻滚,站得久了,忍不住咳嗽两声,继而听见朱墙外内监捏着嗓子的声音。
“太上皇驾到——”
华裳倏然停下手里的活,看向伽罗,眼底是浓浓的担忧。
伽罗却牵了牵唇角,缓缓步下台阶,还未同华裳走近院门,朱红的门扇被人缓缓推开,内监躬身在两侧伺候,隋太祖杨忠下了龙辇,在建章宫家令和苏威的左右陪伴下,踏入门中。
伽罗当即同华裳跪地,叩见万岁。
明黄的衣袍渐近,上头绣龙张牙舞爪,仿佛在云纹中俯瞰世间,翻云覆雨。
乌压压的随从紧跟在后,瞬间挤满了甬道,显得逼仄而威压。
隋太祖杨忠沉声不语,看着这座空旷整齐院落,正殿门扇紧闭,上面扣着铜锁。侧殿门扇半敞,里头不见半个人影,唯有甬道旁横放着一把笤帚,想必是那仆妇正在打扫。他心里冷笑了声,将目光落向伽罗。
烟青的披风下,少女俯首叩拜,姿态恭敬。
虽然面貌已经模糊得记不清,但他隐约记得,当时看到那张脸时,也曾有美貌的印象。
儿子以建章宫储君之尊,看上的就是这个女子?他先前数次推拒姜家的婚事,直言此生只娶一人,也就是为这女子?这个傅家孙女、高家外孙?
隋太祖杨忠眸色渐沉,良久,抬了抬手。
身侧内监遂道:“平身——”
伽罗叩谢,起身垂首,脊背微躬,姿态恭敬。
“独孤伽罗?”隋太祖杨忠眉目冷沉,声音都似秋日凉风,“抬头。”
伽罗应命抬眸,带病跪在冰凉的地砖,那滋味并不好受。她的脸色略显苍白,脸上却平静如水,不卑不亢,不畏不惧,仿佛丝毫没被方才君王刻意的沉默威压所震慑。
还真是,出人意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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