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左臂似乎真的是废了。
屋里陈设简单,他在内间榻上坐稳,伽罗已脚步匆匆的抱着药箱近来,先帮他把右手腕的血迹擦干净,继而按着杨坚的吩咐洒上药粉,细心包住。
旋即,抬眸向杨坚道:“还有别的伤处吗?左臂的伤还未痊愈,是不是崩裂了?”
“嗯。”杨坚瞧着伽罗,忽然道:“这回是真的不能动了。”
伽罗颔首,将杨坚中衣解开,缓声道:“我帮殿下上药。”
“里面还有金丝软甲。”杨坚任由她帮忙,低声道:“须将上半身都脱去。”
伽罗手势微顿。
虽说已帮杨坚包扎了许多回,但每回都是解开衣领,脱下半幅肩膀的衣裳即可。
这回……她犹豫了下,道:“人手奇缺,总不能丢着殿下不管。无妨。”
杨坚却忽然抬起右臂,将她的手包裹住。
“伽罗。”他神色肃然,瞧着伽罗双眸,缓声道:“那晚的问题,你还没回答我。”
伽罗微怔,“什么?”
“愿不愿意跟我回京城。”杨坚握紧她的手,掌心微微发烫,“父皇盛怒之下,我不敢拍胸脯说不会有意料之外的事发生,但我会竭力护着你,还有你父亲、你外祖母。父皇性情偏执,仇恨未必能轻易化解,但我敢保证,我会竭力不让你受半点委屈。后面的路或许很艰难,我会将你护在身后,你是否愿意与我同行?”
屋内片刻安静,伽罗跪坐在他身旁,被他的手握着,温厚有力。
她将杨坚瞧着,勾唇微笑,“殿下会保护我,我也会极力自保。”
“所以?”
“愿意。”伽罗脸上浮起可疑的微红,另一只手轻轻搭在杨坚的手背,温软坚定。
不管前路艰难或是平坦,都是她的选择,心意已定,再无犹疑。
为你,以身试险。为你,披荆斩棘。
笑意从杨坚眼底涌出,渐渐炽盛,如同盛夏浓烈的骄阳,将常年积埋眼底的阴郁冰冷霎时融化。从昭文殿里的退让隐忍、犹豫不决,到后来的试探、欢喜,及至重阳之后的震怒、失望,千里追袭的忐忑、煎熬,万般情绪、舍命追逐,终于有了意义。
杨坚盯着她,缓缓道:“伽罗,我真高兴。”
“这辈子都没有过的高兴。”
他凑过来,在伽罗唇上啄了啄,目光交织,满心欢喜。
伽罗笑生双靥,娇美无双。因情势所需,她今日打扮得很简单,满头青丝拿玉冠束在头顶,身上是一袭茶色劲装,骑马奔逃、掩护藏身都方便,别无累赘。比起中秋那晚的盛装丽服,此刻的装扮着实清淡素净,然而秀眉之下那双眼睛神采焕然,如同盛了满湖荡漾的水波,衬着嫩肤红唇,漆黑发丝,含羞带笑时,眼角眉梢风情万端。
杨坚抵着她额头,几乎沉溺在她的顾盼眼波。
还是伽罗惦记他的伤处,含笑退开,将他中衣除去,碰到左臂大片的暗红血渍时,心中颤抖不止。
那金丝软甲织得紧密结实,她小心翼翼的解开,将上半身的软甲除去,而后解开最内层里衣。
壮硕紧实的脊背入目,伽罗咬了咬唇,看到背后一道两寸长的伤痕,似是陈年伤疤,至今留着深深印记。
她不由轻轻碰了碰,低声道:“殿下以前也曾受重伤吗?”
“是兄长被刺的那回。”杨坚声音微哑,“我也险些丧命。”
杨嵩被刺的事伽罗当然记得,那还是高家外祖父和陇右官员的手笔。当时她还不懂其中错综情势,此刻回想彼时高家外祖父的恶意,回想杨坚这些年所受的苦楚,回想他在仇恨之下的煎熬和胸怀,眼底那股热意再度涌了上来。
斯人已逝,当初的惠王妃、杨嵩都不可能复生。
而活着的人,譬如杨坚、譬如武元帝、譬如乐安公主,身上心间,却都留有深深伤痕。如同这道伤疤,怕是终身都难痊愈,每每触及,都能翻起前尘旧事。背负着那些旧事,伽罗无法想象,当时杨坚答应救她的父亲、在武元帝跟前为高家表哥说情时,是怎样的心情。
那恐怕不是单凭着开阔胸襟就能做到。
伽罗心疼又后悔,指尖抚过伤疤,有温热的泪珠滚落,掉在杨坚背上,缓缓滚落。
她心绪翻滚,缓缓从背后抱住杨坚,喉头热涌,声音哽咽。
“以前的事,是傅家和高家愧对殿下,愧对太上皇和公主。”她紧贴在杨坚肩头,低声道:“他们做过的事,我很歉疚。”泪珠断线似的掉落,她紧紧抱着杨坚,低低哽咽。那是祖父和外祖父犯下的罪孽,当时的她甚至还是高家一员。
杨坚失去母妃的时候,失去兄长的时候,忍受高家表兄的故意欺辱的时候,她在做什么呢?
她什么都没法做。
彼时为杨坚帮忙的那些小心思,在此刻看来,不值一提。就像对方被炙热的烙铁烫得血肉模糊,而她只能凑上去,递一块糖抚慰一样,无济于事。她没能阻止,更无力挽回,此刻想来,便如钝刀划过,令人心痛。
……
滚烫的泪落在胸膛,滑入小腹。
杨坚身子微微僵硬,片刻后才抬起右手握住她。
“那些事与你无关。”他眸色深沉,声音都是沙哑的。
“可我还是觉得歉疚。”伽罗柔声,“信王已然身故,太上皇跟前就只有殿下了。死者不能复生,祖父和外祖父的罪孽我更难以代偿,不想殿下再跟至亲起龃龉。回到京城,殿下若碰到事情,跟太上皇耐心商议,好不好?”
“好,答应你。”杨坚哑声,将她手指扣在掌心,低声道:“母妃若见了你,必定喜欢。”
“文惠皇后当年仁慈和善,我也听说过。”
杨坚颔首,没再作声。
前事旧怨,他已咀嚼过无数遍,那回同伽罗去鸾台寺时,甚至还特意跟方丈讨教过。
过去的事、失去的人,永远无法挽回,他比谁都清楚。
所以珍重眼前心爱的人,便尤为重要。
杨坚回身,眼底波澜翻滚,将伽罗眼泪擦净,哑声道:“你再哭,就没法疗伤了。”
伽罗吸吸鼻子,有些赧然。
自从娘亲去世后,她就很少再哭了,先前重压之下憋着股气,连眼泪都吝惜,不肯任其流下。今日激战对敌,情绪大起大落,这般趴在杨坚身上哭泣,确实是少有的事。
伽罗缓缓将另外半边衣裳脱下,左臂伤口处的里衣被金丝软甲紧紧压在肉上,经血染透,瞧着格外怕人。她定了定神,不敢有半点颤抖,褪下衣衫,瞧着血肉模糊的伤口时,却还是忍不住一声低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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