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室烛光里,冼氏神态慈和,独孤善皱眉沉默。
“事情始末,就是如此。”冼氏将那几乎见底的茶壶提起,给独孤善斟了一杯,又将面前茶杯斟满,“起初我也不信,觉得殿下善待伽罗,或许是为那枚长命锁,后来才知殿下胸襟,并非我所预想的那般狭隘。他对伽罗的好,我也看在眼中,当日答允从鹰佐手中救你,恐怕还是看着伽罗的情分居多。这回千里迢迢从隋州赶来,虽不全然是为伽罗,但他的心意,却明白无误。而伽罗虽有许多顾忌,却也有意随他回京。”
独孤善依旧沉默,烛光下的脸半明半暗。
关乎伽罗的身世,南风早年曾跟他提过,但杨坚的所作所为,着实出乎他的意料。
当年惠王妃被刺,固然非他所愿,却也是既成事实,即便他曾为此与傅老太爷争执,也于事无补。傅家跟武元帝的梁子早就结下了,后来陇右高家的作为,独孤善也有耳闻。是以最初听说伽罗在杨坚手中,又是杨坚安排救他时,独孤善已认定,这些出乎意料的作为,必定是跟长命锁有关。
在虎阳关养伤时,独孤善固然感激杨坚救命之恩,却也筹划过,倘若杨坚收留伽罗是图谋那枚长命锁,在感念恩情之外,他当如何妥善应对。
然而此刻,冼氏却将他诸般揣测筹划尽数推翻。
杨坚喜欢伽罗吗?
是何时开始?又有几分?倘若杨坚是从北上议和途中起意,按冼氏所言,从八月里杨坚表露情意算来,也不过短短六个月而已。
这样短的时间,能够令杨坚放下旧日仇怨,不惜违背武元帝的圣意、舍弃与世家联姻稳固朝纲的诸般好处,执意求娶伽罗?
独孤善当然知道,女儿生得娇美,性情又好,令人一见倾心并不意外。
但那是杨坚。
经历诸多挫折后,同武元帝合力扭转颓势,返回帝京入主东宫的杨坚。
他身居东宫之位,甘愿背负骂名去议和,又以不算太多的银钱,在劣势之下逼退鹰佐,这份心性胆气,就令人敬佩。更勿论千里之外石羊城中的安排筹谋,京城中对徐公望的步步紧逼,那位的悍勇铁腕,哪怕只是听冼氏口述,也令独孤善敬重。
这样一位皇殿下,显然不是色蒙心窍,鲁莽行事之人。
那样短的时间就情根深种,非卿不娶?
关乎女儿终身大事,独孤善思来想去,终究不敢深信。
但女儿的心意,却不能不顾及。
独孤善对烛沉吟半晌,才缓声道:“倘若殿下是真心求娶,伽罗也有意于他,没有阻拦的道理。即便皇家艰难,我也当拼尽全力,护持伽罗。”
冼氏颔首,“这大半年里,伽罗过得很艰难,殿下能追过来留住她,实在不容易。南风已不在人世,尊府又是那样的情形,伽罗的事,就看你的意思。趁着殿下还未回京,你若想问得清楚些,想来以他的诚心,不会作伪。”
“唉!”独孤善重重叹了口气,“这半年,伽罗全仰仗您照顾。”
“我也难做什么,能安然活在这里,还是殿下看着伽罗的情分网开一面。”冼氏笑了笑。上了年纪的人,熬到此刻早已困乏,但事关要紧,在独孤善做决定之前,还是想尽量把事儿商议周全,遂道:“明日你若拜见过殿下后,就该拿主意。倘若不允,我带伽罗回南陈,从此天各一方。倘若要回京城,往后的路怎么走,还需慢慢筹划。”
她的意思,独孤善当然明白。
“傅家愧对殿下和太上皇,如今又被问罪,更是门庭悬殊。倘若这般糊里糊涂地回去……”独孤善沉吟,瞧向冼氏的神色,见她眉目也微微皱着。
“殿下对你和伽罗有恩不假,尊府的老太爷做的事也不假,但伽罗却不该为此受委屈。”冼氏站起身来,在屋中缓缓踱步,活动筋骨,“以当今太上皇对尊府的仇恨,你即便回京,这五六年内,怕是难以翻身,于伽罗难有助益。我的打算,是在殿下和南陈国相之间牵根线,若能促成两国结盟,伽罗的处境,便能顺畅许多。”
这事儿冼氏方才也提过,南陈国相的身份,也令独孤善诧异。
大隋、南陈、北凉的形势他自然清楚,倘若真如冼氏所谋划的,于公于私都有益处。
他微微沉吟,见冼氏身子微晃,便起身扶着。
半晌,独孤善才道:“您的意思,倘若应允了此事,伽罗也不能即刻回京?此刻回去,唯有殿下照拂她,终究势弱。咱们该等南陈国相驾临,亲自带回京城?”
“既然要回,就风风光光的回去!”冼氏精神虽疲累,腰背却如常硬挺。
独孤善似被她所鼓舞,亦缓缓颔首。
“这事我会斟酌。夜深了,您的身子骨经不得熬,还是该早些歇息。”独孤善送她往外走,见华裳已取了斗篷守在门口,待冼氏捂严实了,送她至住处,才冒寒而回。
一夜辗转反侧,将冼氏所言细细咀嚼回味。
即便如冼氏所言,杨坚对伽罗情意深重,伽罗也心悦于他,独孤善仍旧犹豫。
对于武元帝的为人,独孤善比冼氏和伽罗更清楚许多。当初他与武元帝争储君之位时,独孤善虽未参与,对京城的动静,却颇有耳闻,每每回京述职,也跟武元帝打过交道。后来他被困陇右,却能趁着虎阳关大败、皇帝及亲信朝臣皆被掳走的机会,迅速回到朝堂重掌权位,这背后的事,值得细细琢磨。
武元帝御驾亲征时自认为绝无失败的可能,却在虎阳关溃败,落入敌手。
这其中的关窍,更是令人费解。
独孤善当日在丹州为官,御驾亲征的大军经过时,因傅玄和兄长陪驾在侧,他也探得些消息。据傅玄所说,武元帝之所以决定亲征,是收到了一封密报,密报说北凉内斗得厉害,又经了灾荒,虽瞧着风平浪静,其实百姓流离、军力疲弱、异心四起,国力已然空虚。
这封密报武元帝未向旁人透露,只同随驾亲征的近臣隐晦提过,随即以夺回几十年前被北凉占据的城池为由,率军亲征。
在独孤善看来,武元帝虽算不算圣明,却不是轻敌冒进的性子。当时会亲征,必是笃定北凉内乱,有可趁之机。
谁知情势骤转,武元帝的数十万大军,会在鹰佐的铁蹄下溃于一旦?
恐怕直至被俘,武元帝都难以相信,“内乱积弱”的北凉会有那样强悍的战力。
独孤善被困石羊城时,曾见识过鹰佐治下的严整军队,绝非先前所说的疲弱。而至于所谓内斗,各国朝堂素来有之,据曹典、蒙旭等人后来探得的消息,当时北凉内斗并没到密报所说的地步,甚至所谓灾荒,其实也不严重。
在虎阳关养伤的那段时日,因房遗爱的关系,他跟蒙旭也议论过此事,得知当时北凉朝堂并无异常,并非故意作态,诱武元帝来征。
那么,那封让武元帝信心满满的密报就显得格外可疑。
独孤善当时也探问过所谓密报来处,就连傅玄也不清楚,只猜测是武元帝埋在北凉的信重眼线所奏。
如今回过头来想,独孤善隐隐觉得,那密报恐怕是诈报。
不管是武元帝收买了所谓的信重眼线,抑或是他李代桃僵,那封密报所言不实,这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武元帝为密报所惑,亲征被俘,消息传回京城不久,他的两位皇子便先后伤心而亡。
天底下哪有那样巧合的事情?
而当时京城朝堂,对于北征密报的事毫不知情,只当是武元帝为收复城池而冒险轻进,陷百姓于水火之中,群龙无首之下,迎武元帝回京登基,便成了顺理成章的事。知道那封所谓密报的,唯有武元帝和随驾亲征的近臣,不可能泄露到京城,纵有朝臣对两位皇子的死暗中起疑,也只能感叹天家无情,猜不到别处。
这般情势下,武元帝将太上皇隔绝在虎阳关外,迅速收回朝堂权力,皇位便能稳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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