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爬起来朝西边狂奔而去。
我实在走得累了,把门房里家丁休息用的小胡床拿出来坐着, 又检查了一遍伤口,确认没事才放心。
不一会儿二叔公带着一大群人灰头土脸地从隔壁撤回来,看到我坐在门口, 瞪眼指着我道:“你……几时回的澜园?”
他在心里破口大骂:「一个奴婢下人, 也敢蹬鼻子上脸让我难堪, 反了天了!怎么当上的宰相, 家里一点规矩都没有!这要是在我家, 直接拉下去杖毙!——这丫头片子也跟外人学野了, 仗着自己有封号、跟皇家定了亲,见着长辈都摆架子不站起来回话了?你还没嫁出去呢!」
能让二叔公吃瘪的奴婢,也只有凤鸢了。
我把脚伸出去,给他看足踝上的纱布:“昨夜清河苑起火,仓促之间还受了伤,幸好捡到一匹马连夜赶回澜园来,自己包扎上了,恕我无法起身给二叔公请安。”
二叔公话语一滞:“你昨夜就回来了?澜园的奴婢怎么没人知道?”
“这些奴婢疏懒不尽心,主人来了都无人接应,二叔公该去责问他们呀,怎来问我?”
二叔公又问:“方才我也进了澜园,怎么没见你?你在何处?”
“昨夜我从清河苑赶回,由西北角门入,门口竟无人看守,亦未上锁闩牢。我脚上有伤走不远,就近在西北角那座院子里歇了一宿。”我瞥向他道,“就是蓁娘生孩子住过的地方,现在连个鬼影子都看不到,叔公也不会去那边吧?”
二叔公听到蓁娘的名字只是面色微微一变,他身后一名体壮家丁的反应却叫我瞧见了:「婆娘贪财误我!就说这种损阴德的腌臜事不要沾,害我隔三岔五做噩梦、晦气缠身不说,还被主人家惦记上了!大小姐可是将来要当皇后的人,她动不了老爷夫人,难道还动不了我们这些下人?随便动动手指头就能把人碾死!」
这是我头一次看到和宁宁之死有关的下人。从他脑海里,我捕捉到一个一闪而过的矮胖妇人身影,穿的是我家奴仆的制式赭衣。听他话中的意思,夫妇俩都在国公府为仆。
我恨不得立时把他抓过来拷问,但眼下不是合适的时机。
我说的理由二叔公当然不信,但他也没法反驳我,只好说:“既然受了伤,还是赶紧回去找人来医治吧。”命家丁去驾马车来,带我回国公府。
我瞧见他心里嘀咕:「大哥果然料事如神,叫我和大郎分头去堵虞剡家的门,还真把人找着了!哼,女大不中留,竟然自己跑到别人家去!幸好及时找回来了,要是被人发现她跟姓虞的不清不楚,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名节蒙污,三皇子还会要她?大哥也不说清楚宫里到底出了什么事,急吼吼地去找孙女,只说我们家未来的荣华富贵都在她身上,不会是要变天了吧?」
原来祖父并不是想把我抓回去请罪,宫中情形尚不明朗。我心里寻思了一番,既然祖父觉得我理应为国公府换来荣华富贵,那我遇到麻烦,他也得帮我想想办法。
我坐上车回城,二叔公和两名带头的管事在前面骑马,其余人步行。大雨从昨夜一直下到午后才停,路面泥泞不堪,车马很不好走。
车轮时不时碾上石块,一会儿又落进洼坑里,颠簸异常。我掀开帘子往外看,虽然今春与去夏景物不同,但我还是认出来了,这里就是我跟虞重锐遇刺的地方,刺客扔在路上的石头未清理干净,没在泥中,一下雨又都露了出来。
那时我也是即将离开他被送回家去,却叫半路冒出的刺客打断。现在想来,他大概就是从那时候起开始在意我的吧?
如果挨一刀受点伤就能继续留在他身边,我倒是很乐意多挨几次。
脚踝上的伤口因为颠簸震动又疼了起来。这次的机会,好像已经用掉了。昨夜和今晨他说的那些话,为我做的那些事,我不该再贪心了。
我想弯下腰去揉揉脚踝,冷不防车身突然一震,向我坐的反向歪斜,我险些一头栽下去。
我双手抓紧座椅边角才勉强稳住,车身也卡住停下,外头有人喊道:“先别动,车后轮陷进了坭坑里了!”
我从车窗往下看去,地上积起三尺见圆的一滩水洼,半个车轮都陷了进去。
车夫扬鞭催马拉车,但车辕歪了两匹马使力不均,没把车轮从泥坑里拉出去,只在原地转圈。
我往车外一看,那名知晓宁宁内情的家丁就在车尾不远处。我探出头去冲他们喝道:“愣着干什么?不会过来帮忙推一下吗?”
管事连忙招呼他们分散到车厢四周,先把车轮从泥坑抬起来,然后齐力推车。
那名家丁长得腰圆膀宽,首当其冲被安排在最重的地方,就在车窗下离我尺余远处。我寻思着是不是可以趁机套一套他的话,正要开口,忽闻蹄声踏踏,一队人马迎面从我们旁边疾驰而过。
那是……
七八名金甲卫士,护卫着当中一人,紫衣博冠,身姿凛然。越过我们数丈后,他倏然勒住缰绳调转马头,向我这边看来。
是他呀,我心心念念、只看一掠而过的身影就能认出来的人。
天色还早,他亲自赶回来,是有什么重大的消息要告诉我吗?
酉时将近,他依约而至,而我却失约了。
我张了张嘴,未及开口,马车忽然向上抬高,家丁们合力将车轮从泥坑里抬出,借力向前推动重新跑了起来。
我远远地望着虞重锐,我离他越来越远了。
虽然是阴天,但青冷的天光刺得人睁不开眼。有那么一瞬,我甚至期盼他指挥身边的金甲卫士冲过来把我抢走,我们一起去亡命天涯,把什么洛阳、皇城、国公府都抛到脑后,再也不管了。
但是不行啊,他是宰相,肩负着朝廷社稷、千千万万人的生计身家;而我不管再怎么忤逆,也是祖父的孙女,身上流着贺氏的血,这一点永远也无法改变。
我只来得及用口型对虞重锐说:“等我。”隔着这么远,不知他看懂没有。
他的身影渐渐化作道路尽头一团深紫的暗影,再转过一个弯,便彻底看不见了。
我不能太贪心。临别之前还能再见一面,互相知道对方安然无恙,这样已经很好了。
我把撑起车帘的手放下,瞧见那名家丁正走在车后。他抬头与我视线一对,立刻心虚地低下头,故意慢走两步往后缩,藏到被车尾挡住、我看不见的人群中去。
被虞重锐一打断,我都忘了要套他的话。不过这人貌似胆怯警觉得很,我若直接试探,只怕会打草惊蛇。万一他们夫妇怕被追究提前逃窜,这唯一的线索就又断了。
我忽然觉得,虞重锐此时恰好出现,或许就是提醒我凡事三思而行,不要轻举妄动。他听进去了我的话,出城都带着一队卫士随扈左右,我也应该顾好自己这边的事,不让他担心。
回到国公府时天还没黑,祖父不在家。昨日去清河苑祭天祈雨,陛下说体恤祖父年迈,没有让他随驾,今日他大概一得到陛下出事的消息就立刻进宫去了。
小周娘子在大厅里翘首盼望,没盼回祖父,却盼到二叔公带回了我。她倒还沉得住气,按捺住惊讶疑惑,一边命仆妇将我从车上扶下来,一边派人去请治外伤的大夫。
我在厅里坐了一会儿,大夫尚未上门,祖父回来了。
方才在路上我已经想好了,祖父肯定是知道清河苑大火后我也失踪,又听拦路守将透露虞重锐半夜带一女子出禁苑门,猜测是我,所以急命二叔公和堂伯分头到虞重锐的两处宅邸堵我。我正好要挟他让那守将替我作证,就说是去求救途中被捕兽夹困住,守将搜山时找到了我,送回澜园救治。如果陛下还不想舍弃“墨金”之效,或许仍有一丝狡辩求生的机会。
祖父面色沉重,看起来心事重重,但是步履缓慢,似乎并不焦灼紧急。看到我坐在厅中,他也只是冷笑一声,把帽子摘下递给小周娘子,然后在正中主位坐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还是小周娘子先问:“宫里怎么样了?陛下可还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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