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葛家庄虽是叫做“庄”,却是好大的一片镇子,青堂瓦舍间,树木已抽了娇嫩的新芽。镇子外是一望无际的田地,大地解冻,春耕开始,田间地头四处可见挥着锄头,或拉着铁犁犁地的农民。
李诫没有穿官服,身上是一件八成新的银白暗花青色杭绸夹袍,腰间系着靛蓝色束带,悬着玉坠荷包等物,足下一双皂靴,脸上仍旧是笑嘻嘻的,边走边摇着扇子——这打扮,哪里有半点官样,若手里再提个鸟笼子,就是活脱脱一个游手好闲的富家子弟。
刘铭随行左右,后面跟着的还有七八个长随。
葛员外领着当地的里正、地保等人过来迎他。
李诫扫视一眼,扬扬眉毛不悦道:“计庄头是哪个?竟没来?好大的架子,让老爷我求见他不成?”
他手里的大折扇呼呼地扇着,阵阵冷风冲着葛员外袭过来,吹得他登时打了个寒颤,陪笑道:“绝不是他摆架子,只因京中突然来了贵客,他脱不开身,不然怎敢怠慢您呢!大人,这天也不热啊,您别扇了,当心受了风寒。”
李诫“啪”地合上扇子,点着葛员外的肩膀说:“我可是看你的面子,若是那个计庄头不识相,可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葛员外自是拍着胸脯子作保。
大约走了半柱香的时间,只见前面乌压压一片高宅大院,围墙有一丈来高,再看,三间轩昂的倒厦正门,黑漆铜钉大门上两个衔环兽首,狰狞注视着来人。
两尊石狮子旁,站着数名手持棍棒的家丁,个个膀大腰圆满脸横肉。
李诫打趣道:“这是看管田庄的人家?我怎么看着比县衙大门还气派?”
“李大人说笑了。”从门内闪出一个人来,五十左右,个子高高的,又黑又瘦,高耸的颧骨上嵌了对黑亮的老鼠眼,下巴极短,看着就跟没有似的。
他给李诫作揖道,“老朽计量,给大人见礼。因家中略有薄产,为了防盗贼,不得已将大门修得坚固些,但万万不敢与大人官邸想提并论。您屈尊来此,老朽真是蓬荜生辉,您里面请。”
李诫略一点头并不还礼,进了宅,绕过影壁,穿过二门,顿觉豁然开朗,一条细石攒花甬道直通北面一溜五间硬山顶大房,东侧散置着假山盆景,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计庄头请李诫于正房上首坐了,他和葛员外陪坐左右,刘铭坐在下首。
那七八个长随也跟着进来,齐刷刷站在李诫两侧,板着脸,就像公堂上的手持水火棍的衙役。
李诫左右看看,失笑道:“别跟这儿杵着了,跟过大堂似的,计庄头,给他们找间屋子歇歇脚,再泡两壶好茶。哎呀,这几个人,都是从王府出来的侍卫,个个骄纵得很,我平时都得当爷爷供着,你可得给我伺候好喽!”
正在喝茶的刘铭差点呛着,什么王府的侍卫,分明是他找来的游侠儿!
但计庄头信了,迭声吩咐二管家款待好这老几位。
李诫以奴仆之身一跃成为七品县令,晋王爷对他的器重可想而知,给几个侍卫防身,也不见得不可能。
计庄头道:“大人,老朽性子直,咱们开门见山,外头闹哄哄地买地,将濠州扰得一团乱,如今我这庄子都不安生。您身为咱们的父母官,可不能视而不见。”
李诫没说话,拿着折扇在掌心拍了三下。
计庄头脸色顿时就不好看了,目中火光一闪,瞥了眼葛员外。
葛员外讪笑道:“那个……大人,此处非寻常之所,能不能……”他手往下压了压。
刘铭咳咳几声清清嗓子,“别家都如此,为何此处不可?再说我家大人替你们兜了多大的风险,啊?你们摸着良心问问,若此事败露,我家大人第一个就要被砍头!要你们这么点银子多吗?”
计庄头沉吟片刻,试探道:“大人,我只是看管田庄的庄头,这么大的事我做不了主。至于这庄子……您心里大概也有个底儿,我不便透露主人名讳,只能告诉您,我家主人与晋王爷关系是极好的。不看僧面看佛面,彼此都留点余地,往后您进京见了王爷,也不至于让王爷左右为难。”
李诫仍旧一副没脸没皮的模样,嬉笑道:“老计啊,不是李老爷不给你面子,是李老爷也要上下打点啊,我总不能自掏腰包替你们遮掩此事吧?主子们有主子们的情面在,可官面儿上还得讲官面儿上的规矩。”
这话说得就相当直白了,计庄头沉思良久,忽然仰面长叹一声,“李大人说的都是实在话,我也给您交个底儿,庄子上的出息如数交往京城,都是有帐可循的。我就私下做主一回,一成,给您一成!若主人家察觉,事后追究起来,少不得老朽一人顶罪。”
李诫手中的扇子轻轻在桌上拍了一下,不无唏嘘道:“既要不伤体面,又要不扰乱朝局,还要替主子分忧,我是左思右想,夜里都睡不着觉。唉,我的这颗心,可对天日啊!”
这便是应了!
计庄头和葛员外对视一眼,也跟着长吁短叹,诉说着李诫的各种不易,他们对大人是由衷的钦佩,万分的景仰。
一通互吹互捧下来,三人间活络很多。计庄头一见时机到了,啪啪啪击掌三下,立时有仆妇抬来一桌佳肴。
紧接着西厢珠帘微动,便听一阵环佩叮当,八个花枝招展的妙龄女子含羞带笑,依次款步而出,有的抱着琵琶,有的拿着竹萧,齐齐站成一排,个个明艳照人,身姿妖娆,娇娇柔柔喊了声“大爷”。
李诫哈哈笑道:“免了,再被这些美人哄骗了,只怕我那一成也到不了腰包!”
计庄头便命那几名女子坐到墙角唱曲奏琴。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每个人都喝了不少,李诫的舌头都大了,拍着肩膀和计庄头称兄道弟,“计老哥啊,你是个好的,不像有些人,觉得我李诫奴仆出身就低人一等似的!”
他舒适地往后一靠,得意洋洋道:“我在京城也是能和宗亲勋贵说得上话的人,我和你说啊……”
他开始细数自己和各家各户的往来,一边说,一边偷偷观察着计庄头的神色。
待说到庄王爷的时候,他看到计庄头的神色变了,李诫心里就有了数,将自己教庄王爷斗鸡的事添油加醋、夸大几分说了出来。
果然,计庄头对他的态度比刚才恭谨了些,言语间不住试探他和庄王爷的关系。
二人正来回打着太极,忽听外头一阵炸雷般的巨响,震得几人浑身一颤,酒也醒了。随即四面全都起了烟,一个家丁连滚带爬进来,跪在地上脸色惨白,“老老爷……走水了!整个宅子都烧起来了!”
没等计庄头吩咐,李诫一撩袍角,反客为主大声喝道:“救火!快救火!刘铭赶紧招呼乡邻们救火!”
说罢,他一马当先冲了出去。
计庄头连制止的功夫都没有,他一巴掌抡了那家丁原地一个旋儿,“愣着干嘛,赶紧跟着李大人。”
这把火也不知道怎么烧起来的,霎时黑烟冲得老高,整个宅子都笼罩在滚滚浓烟之中。
混乱中,计庄头没有像别人一样往外跑,反而跑到一处小院,什么都没拿,只拿了本账册。
刚迈出房门,他后脑一痛,顿时不省人事。
李诫从他身后闪现,捂着口鼻,拿起账册飞身而去。
口中一声唿哨,只见浓烟中掠过七八道人影,几个纵跃,便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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