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记得,那年他才五岁。
告别母亲和其他长辈、兄弟姊妹,跟着父亲离开南部老家,到中部净区,投靠左幸和她的父亲。
幸姊的父亲当时是名优秀的研究员,在净区出入的待遇都不错──他一直到很多年以后才知道,幸姊的父亲当年为了迎接他们北上,特地申请了更大间的公寓,好让他和父亲都能有自己的房间住。
父亲和老张是部队旧识,北上就是因为想投入老张麾下,他小时候刚开始不懂,老家有得吃、有得睡、又有兄弟姊妹们,为什么好好的要北上呢?当然,这其中的原因,也是到他懂事了之后,才从幸姊口中辗转得知的。
慢慢的,他们父子在中部稳妥下来后,父亲就越来越少回公寓了,他当时不懂为什么,也没那个心思细想,比起规矩多如牛毛的老家,这里的净区有太多好吃的、好玩的,而且幸姊的父亲对他也实在太好,他常常忘了自己其实也会想家,忘了自己当初好奇父亲为什么要北上?
幸姊比他大四岁,他第一次见到这个同母异父的姊姊时,她个头还比他高得多。幸姊总是照顾着他,去哪里都一定牵着他的手,拉着他逛东逛西,跑这跑那;她会紧皱着眉头,拼命往他嘴巴里塞食物,要是他不听,摇头说不吃,她就会嘟起嘴,开始兇他……她会兇巴巴的命令他多穿一件衣服,她对他总是一脸不耐烦,但也曾花了整个下午,蹲在家里的玄关门口,就只为了教他学绑鞋带……
两年后,他六岁了,进了学校,才搞清楚幸姊并不会跟他一起读书──十岁的她是在五年级上课,虽然在隔壁栋,但总是顾不到他的,他终于开始学着一切自己来。
也是从那时候开始,他渐渐理解了,为什么小时候,幸姊和幸姊的父亲,都那么看顾他──他太瘦、比同龄的孩子还细弱,甚至从小就要戴眼镜──那让他在班上特别突出,而在年纪小的班级里,突出就意味着攻击目标。
「喂!你脸上那个是什么?借我看!」
「矮噁!这个好像放大镜喔!这是什么啊──超奇怪的!你是外星人吗?」
「听说外星人都会嗶嗶叫,这就是为什么你姓毕吗?」
「你的姓为什么那么多笔划?是不是因为你妈妈很讨厌你爸爸?」
「听说戴眼镜就是叫四眼田鸡耶!以后都叫你四眼田鸡好了啊!」
刚开始,他吓坏了,对如此赤裸裸又直接的恶意,他不知所措,无法反应,只傻愣的回家,然后将学校的事情,说给幸姊听。
幸姊刚开始还会敷衍的安慰几句,但没几下子,就开始不耐烦。
「你都几岁了?不准哭!」
「他们几岁你几岁?被差不多大的小鬼欺负你就哭,将来离开学校了,你不就要哭到瞎掉?!」
二年级开始,幸姊更是连安慰的句子都省了,直接兇他。
「打你?打你你就打回去啊!」
「对方是女生?女生也一样啊!谁打我,我就打回去,不要让老师知道就好了,傻子!」
「别丢我们台南左家的脸,动动你的脑子!」
别丢台南左家的脸,这是幸姊当时最常对他说的话。
可他也不姓左,他跟的是父亲的姓。
所以他只好默默自己处理身上的伤口,幸姊的父亲忙着医研所的工作,大部分时候都很晚才回家,实在难照料到他。
学校里,他学会忍耐──只要别和那些孩子对上视线,他们就比较不会主动找碴;只要对任何挑衅充耳不闻,大部分孩子都会因觉得无趣,放弃走开;他在学校沉默着,提醒自己专注于学习,想着以后要跟幸姊一样习医,就可以跟这群只长肌肉不长脑袋的猴子们分道扬鑣。
他习惯了一个人,习惯了不发一语,终究习惯了,遗忘那些无忧无虑,被幸姊照顾的童稚时期,也终于习惯,不向人求救。
到了四年级,他九岁,幸姊十三岁,七年级开始是更远的校区,志愿的关係,她功课开始加重,更没时间看顾他,凡事要他自己想办法,她自己则整天抱着厚重的书狂读,每日睡前早起就拿棉花棒往自己嘴巴内狂抹,放到容器里泡着什么东西,然后盯着那东西喃喃自语,仔细做纪录。
已经完全孤立的他再次体验到极限──欺负人的花招开始进入完全不同的等级。
某天体育课后──那是非常累人的东西,他得承认,他对跑步、游泳、跳绳、盪藤、爬绳梯、在泥浆中匍匐移动等等什么的,实在不在行,但班上那几个胖子也太灵活,总有办法趁他快要完成一个单元时,用肥肉挤他一下、推他一把,让他归零重来。
是的,疲倦的课后总是有馀兴节目可看,让人发洩压力,振奋精神,但他可悲的不是观眾,他是演员──还不是自愿的。
「欸你知道田鸡是什么吗?田鸡就是青蛙啊!」那个灵活的胖小子一身汗臭的挤到他身边,「青蛙就该待在田里,知道吗?」
他拿毛巾擦脸,并不想理会胖子的挑衅,殊不知下一秒,那死胖子快手快脚地把他放在洗脸檯旁的眼镜抢走。
「又瘦又没骨头的四眼田鸡,就去泥浆里待着吧!」那胖子伸展他的莲藕手,肥肉一甩一抖,就将他的眼镜丢了出去。
幸姊父亲帮他配的眼镜,在灿烂的阳光下,湛蓝无云的晴空中,划过一个嘲讽的半弧,掉进他们刚才翻腾过的泥浆池里。
他面无表情的等那胖子对其他同伴嘻笑炫耀完丰功伟业,一大群人轰闹着离开后,才将毛巾洗乾净,收回袋子里,麻木的回到教室,继续下午的课程。
没有眼镜,他看不清黑板上的板书,只回答老师说,他不小心把眼镜搞丢了,一直到傍晚,那群猴子都不在了之后,他才缓缓走回操场,靠近那个仍有太阳馀温的泥浆池。
为了避免解释的麻烦,他果断脱掉衣服,赤裸的跳进泥浆里,开始徒手捞。那池子虽不深但颇大,他只有一个人,两隻手,来回走了好几趟,还是碰不到半点像眼镜的东西。
太阳几乎要西下,他依然什么也没捞着,才准备放弃的时候,有人从后面叫了他。
「嘿!你是在找这个吗?」
他猛地回头,看见一个皮肤黝黑的男孩,站在池子边,对他挥着手──他的手心里有什么闪闪发亮──是他的眼镜。
男孩微笑着将眼镜伸向他,看起来像是要把东西还给他,而他只是静静的看着对方,打量那男孩,评估着。
张家阿程,隔壁班的,跟他完全不同世界的傢伙。脸蛋好看,深受女孩子欢迎,有点小聪明,总是能讨老师和教练欢心,伶牙嘴利,在各个圈子之间来去自如,如鱼得水……
同年级的每个人他都记得一清二楚。谁会主动找他麻烦,谁不会;谁是在他身陷麻烦时可以利用转移目标的对象,谁是在他遭遇危机时绝对要加紧避开的──唯独这个姓张的同学,他印象深刻,却从没想过自己会和他有任何交集。
「啊,你应该不知道我吼?」男孩有着一口整齐漂亮的牙齿,咧着无往不利的迷人微笑,对他自我介绍:「哩贺哩贺(你好你好),我乙班的张伟程啦!」
他瞇眼细看阿程,并没有傻傻地跟着他馀快的节奏打招呼,只是继续研判对方的意图。
「欸,太阳下山后那里面很冷捏,快点起来啦!还是说这眼镜不是你的?」阿程在池子边蹲了下来,伸出另一隻手似乎是想把他拉回岸上,「来啦,你要是想不开,这种深度的泥巴也淹不死你,你先上来,我们有话好说啦!」
一副跟他好像熟了几百年似的。
他看着还在那傢伙手心的眼镜,考虑了一阵子,然后移动双脚,缓缓移动到边缘,没靠阿程的帮助自己上岸,用清水将身上的泥浆都冲乾净,穿上衣服后,也不管头发还滴着水,就对始终站在他旁边没走开的阿程开口。
「你想要什么?」他冷声问道。
「什么?」阿程没反应过来。
「帮我拿眼镜的代价,你要什么?」
「蛤(什么)?为什么帮你拿眼镜要代价?」阿程更困惑了。
「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你要我做你的狗吗?」他麻木的说,「如果是要我帮你做犯法的事情就算了,眼镜我不要了。」
「欸,你──」阿程这才会意过来,他收起平时吊儿郎当的笑容,皱眉看着面前那个眼里毫无生机的纤瘦男孩,「你觉得我帮你拿眼镜,是为了要威胁你帮我做事情?」
「不是吗?」他冷笑。
「欸!你这人怎么这样啊!」阿程受伤的大叫,「都已经会『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这句了,啊你们老师是没有教『日行一善』喔?!你们国语老师偷懒啊!?」
「我们两班的国语老师是同一个。」这傢伙是智障吗?原本还以为他算有点小聪明,「有屁快放,要我做什么?没有的话我走了。」他抓起毛巾和书包,准备离开学校。
「喂……喂!等等!你不要眼镜喔?!」阿程吓一跳,赶紧追上去,他完全没料到这个好像常常被其他人欺负的男生,完全没有哭哭啼啼的感谢他,还对他没好脸色,「我真的没要干嘛啊!我们班今天老师出功课说要日行一善啊!」
……真的是个白痴。他停下脚步,转身面对追上来的阿程。
「来啦,」阿程这次毫不客气的抓起他的手,将乾净的眼镜塞进他掌心,「拿去啦!无偿啦好不好?老闆疯了,跳楼大拍卖。」
好奇怪的台词,这傢伙从哪学来的?
「欸,你叫什么名字啊?」
「……毕凯安。」
「毕凯安,你要不要跟我说声谢谢啊?我帮你拿眼镜耶?」
「不是说无偿吗?」
「说一声又不会死。」
「谢谢。」
他回答得乾脆,耳边却听见阿程又倒抽了一口气。
「我以为你会讨价还价耶?怎么这么乾脆啊?」阿程犯嘀咕的说着,「害我觉得这个谢谢有点廉价……」
「因为我误会说谢谢后你就会自己走开。」
「……好像有点伤人耶……」
「从现在开始习惯,应该不迟。」
他的冷嘲热讽,并没有吓跑阿程,那傢伙反而一头热的继续凑上来,很有兴致的走在他身旁,热烈的找话题想跟他聊天。
「我们同年级耶,你几岁啊?比我大还比我小?」
「九岁。」
「我十岁,我比你大。」阿程一脸满足的智障笑开,「以后要是我们有机会同班,我罩你啦!」
阿程热情的送他到他家社区,还羡慕的说那个社区房子都很大住起来一定很爽云云,才挥手与他到别,转身离去。
对那傢伙的热情,他几乎默不吭声,觉得那傢伙有病;这种人多半只是为了虚荣或自我满足,才会兴致一来对他伸出援手──他可没那个意愿当别人自我昇华的工具──这种人通常三分鐘热度,过一阵子,腻了就会停手了。
※※※※
他错了。
阿程这傢伙,像个牛皮糖一样,黏上就甩不掉了!
第二天,他还在餐桌前麻木的嚼着早餐,大门就被叩叩叩的敲响。
「毕凯安──走啦一起去上学啦──」
第三天。
「毕凯安──快起床──太阳晒屁股囉──!!」
第四、第五、第六……他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有种荒谬的感觉。
一个礼拜、两个礼拜、三个礼拜……他看着阿程毫不彆扭的进出他家社区,连幸姊都知道那傢伙帮他捡过眼镜。
几个月后,他们结束了四年级的课程,他背着书包,在炎热的太阳底下准备返家,身边同样跟着那个吵死人的傢伙──他已经渐渐习惯阿程的陪伴,也开始会有一句没一句的与那傢伙间聊。
好吧,他该更诚实一点。
每天上学和放学加起来一个小时,已经成为他每日有些期待的时间。
阿程没什么心机──应该说对他没用心机──没企图心、不曾对他品头论足,也不曾自以为热心的建议他调整体适能课程训练、饮食等等琐碎囉嗦的事情,事实上,他们相处在一起,就只是打混摸鱼聊天,偶尔绕去田边抓青蛙、虫子之类的,很放松……他以前连睡觉都会做恶梦,而认识阿程后,他只被那傢伙吵到每天沾枕就睡,连作梦的力气也没有。
他终于还是忍不住,好奇开口问了。
「那种根本没有白纸黑字的功课,你随便掰一个就好了,干嘛还要大费周章?」
「蛤?」阿程发出有点蠢的单音,对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反应不过来。
他有些彆扭,但知道话题已经开啟,不结束阿程是不会善罢干休的,只好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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