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室的暗,让人看不清楚床铺上那东西的形状。
不……床铺上的不该是『东西』,该是个人才对……她想回身开门,让更多光线进入斗室之中,但外头不晓得是谁,悄悄将门板掩上了,她猜想是邻居,但邻居早就因为那场大火全撤光了,只有他们和少数一些无力逃亡的伤病者留下……或是米洛?对,她要米洛在门外等她的,虽然她没有细想为什么自己不让米洛跟着进来……
但,为什么要关门?是因为空气中瀰漫着的臭味吗?这让人浑身发麻作呕的臭味,让她差点把胃袋里所剩无几的食物给呕出来……但臭味?为什么会有臭味?这原本是她的家,母亲很爱乾净的,总是说要保持整洁的……对,母亲……母亲呢?
离开前的那晚,她亲自跪在床边跟母亲道别的,是她轻轻握着母亲的手,对母亲发誓会照顾好米洛的。对、对了,母亲呢?母亲的病好了吗?她抬眼,重新望向床铺的位置。稻草和破毯子舖的床铺中,佈满破旧补丁的脏黑被褥下,探出一隻有些肿胀发黑的手。
母亲胖了?她不在的时候,哪位好心的邻居有分享食物给母亲吗?她步伐不稳的走向床畔,臭味更浓了,那是在战场上才闻得到的臭味,她认得那味道──那是她的工作,她常常上战场废墟捡拾东西好换取食物,要是艳阳高照的天气,那臭味就会盘旋在充满死亡的地带久不散去,但这味道怎么会在家里出现呢?
什么东西死了?脑子里,一个猥琐的声音,有些蛮不在乎的低语。
她摇摇头,不敢相信、不敢猜测、不敢……她跪了下来,看着自己颤抖的双手,轻轻碰触那应该是母亲的手的……物体。
物体。那个猥琐的声音悄悄地嘟囔碎念,语带嫌恶地。
有几隻蚊蝇在周围飞绕,蚊蝇从哪里来的?他们家根本没有食物,她离开是为了换取食物啊!而母亲早就生病了,不可能有力气工作的啊!不……不管如何,爱乾净的母亲不会想要有蚊蝇在屋内的,她总是说,蚊蝇会带来疾病;母亲已经生病了,她不只要照顾好米洛,也要有能力照顾母亲才是。
她深吸一口气──鼻腔虽然已经对那臭味麻木了,但空空的肚腹还是兴起一股揪紧的作噁感──她伸手,捏住被子一角,将它掀开。
『嗡──』令人头皮发麻的声音从床舖中席捲而来,什么东西被惊动而群起躁动,朝她顏面袭来,她反射性的抬手瞇眼试图遮挡,眼角馀光瞥见了被褥底下的东西。
不,应该是母亲才对的。
但母亲的皮肤不该是那样的,母亲太久没有晒日阳,她的皮肤总是苍白的,如今却浑身青灰,经络透着黑绿;母亲的手因为操苦辛劳而粗糙乾瘪,为了把食物让给米洛,母亲将自己饿得骨瘦如柴……为什么会如此肿胀?
母亲的手、母亲的脸、母亲的……她空洞的眼神往下望去,看见那像皮球一样鼓到极限的肚腹,和因膨胀而撑起如蛙腿的双脚,那里的毛毯已经严重发黑,上头浸润着她不想细看的东西,有无法飞起的虫蛆们在那里蠕动着……不,这不是母亲,母亲不是这模样的。
母亲的眼皮肿起像蛤蟆,发灰的眼珠子隐隐从隙缝中被挤出来,原本削瘦的脸蛋已经严重变形,总是紧抿的嘴唇如今发黑膨起,舌头也胀吐出半截,看起来好像是在对她做什么滑稽的鬼脸。
不,这不是母亲。她摇摇头。
噢,这当然是,这是母亲,是被你害死了的母亲吶。脑中的声音窃窃私语着。
不……不是!她更用力地摇头,她还要报恩的!她要报恩的!她发过誓,对天发过誓,好不容易才拥有家人的!
不是你害的,那又是谁呢?声音问。
是……米尔罗……米尔罗那傢伙……她咬紧牙根,隐约听见自己发出一声痛极的嘶吼……米尔罗,米尔罗那个砸碎,拿母亲的性命威胁她……
喔?是城主吗?你确定?
当、当然……当然是了……要不是米尔罗威胁他们,她就可以待在家里看顾母亲的病了啊!
可是,你离开了。
是的,离开了……她双手抱头,狂扯着自己的头发,痛苦地大口大口将满室的尸臭吸进胸肺里,下一秒,她狂呕了出来,胃酸或着什么混浊的东西,哗啦哗啦地被她吐在地板上,脏了衣裤,脏了原本就盖着一层灰黑的乾涸尸水印子上……可、可是,她虽然假装配合那个米尔罗,但她去求救了!她是去求救的!
求救?声音讥讽道。你跟谁求救?他们有伸出援手吗?
不……没有……回想起在那城墙上,绝望的那天,她连呼吸都觉得痛……但不,没有什么比现下还让她痛不欲生了──比起亲眼所见的现在,那天在城墙上受的伤又算什么?
比起失去的一切,那个人可是什么都拥有了,但却不肯伸出援手呢!
……对,他们明明跟米尔罗是敌对的,却不肯对来到城门边求救的她伸出援手。
真是一群偽善又冷漠的人呢。
偽善……冷漠……
而且,因为那个人的拒绝,还害死了你的母亲。声音柔柔的说着。你和米洛,已经没有家了呢。
她浑身颤抖了起来,满佈伤痕的双手掩着脸,深深吸气,舔舐着手心上血水和泪水混合的咸。至少……至少她还有米洛……
至少你还有?声音变得刻薄。你觉得米洛那副德性还能活多久?嗯?
要剩下她一人了……
是的,要剩下你一人了。
她即将失去所有。
都是那个人害的。
……都是那个人害的……
他拥有充足的食物、拥有安全的屋子、拥有挚爱的家庭;仗着联盟间的美名和势力,对所有与他不同道的人无情杀戮;仗着所拥有的一切,抹消掉所有反他的人极力想抓住的微小幸福。
幸福……彷彿耳里被塞入什么黏腻脏污的东西一般,她皱眉嫌恶的甩头。
想起门外躺着的米洛,她原本炽烫颤抖的心,瞬间冻成寒冰,坠入无尽的深渊里,连闷臭的室内都让她起了哆嗦。听母亲说过,地狱的最深最深处是最寒冷的世界……
「我早已身在地狱。」喃喃地她说,一双已然赤红的血泪瞳眸,在幽暗的斗室中闪烁发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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