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其实很想接着追问:是不能说还是说不清?但稍一深想,又顿觉索然无味。有些事情是真实存在着的,承认不承认,有什么区别呢?
话题太过于沉重,致使屋内的两人不约而同地陷入了沉默。这种诡异沉默持续到小锅里的热气散尽,碗里的汤水也慢慢冷却了,凉透了。
受不了冷场,陈佳辰趁着为周从嘉添汤的时机,自顾自说道:“如果那时你同意与我留在国外该多好,何必回来淌这趟混水呢……我不缺钱,也不爱钱!你肯定觉得我虚伪,但我真的不在乎那些身外之物,你想要的话全给你都行……可惜你也不爱钱,否则当年,唉……不过你爱权,这我可就给不了——”
“我爱权吗?”周从嘉制止女人继续加汤,顺便打断了她的话。
分辨不了男人是在反问还是疑惑,陈佳辰边擦干净桌面上撒漏的汤汁边说道:“你不爱吗?不爱怎会全身心扑在上面?譬如你在外面养了个小情人,没日没夜往人家那儿跑,这还不叫爱那什么叫爱?”
周从嘉对陈佳辰奇怪的比喻不置可否,他望着汤里的油花出神,任由女人自说自话。
“我这个人吧,别的不行,自知之明还是有的。我能力普通资质平庸,清楚自己几斤几两,所以从来不奢望能改变什么。而你不一样,你天资聪颖,走的是精英路线,你勤奋你努力,你有能力改变他人改变这个世界,你们这样的人有弥赛亚情结一点儿也不奇怪,而且——”
“怎么就弥赛亚情结了?我可没兴趣当救世主,不要学个新词就往人身上套。”再次打断女人的话,周从嘉的食指尖敲击桌面:“不要把传教活动与我们的伟大事业相提并论,完全不是一回事儿,懂了吗?”
“伟大事业?”陈佳辰冷笑一声:“是指以权谋私贪污腐败的伟大事业吗?我以为我够有钱了,没想到还排不上号呢!”
周从嘉实在难以回答如此尖锐的问题,他沉默片刻,嗓音有些嘶哑:“这个问题太复杂了,几句话说不清的……很多事,不是我想怎样就能怎样的。”
察觉到男人情绪低落,陈佳辰不免懊恼自己太过激动了,她也压低嗓音,缓缓说道:“是啊,人性本就是贪婪的,欲望是永远填不满的。指望规则与制度来约束人性,无异于痴人说梦……很多事,不是人力所能够改变的……你又何苦执着于此呢?费尽心机,最后还不是一场空,何必呢?”
周从嘉并不完全认同女人的话,他轻声反驳:“你太虚无了,这样、不好。”
“虚无吗?”陈佳辰耸耸肩,不以为然:“你别以为我整日躲屋里,就真对外界一无所知……我都懂的,你们玩的就是你死我活的游戏。人与人之间斗来斗去,真就那么有意思?算盘打得再好又如何,你是个聪明人,焉能不知有句老话: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
越说越激动,陈佳辰差点儿把碗打翻。一阵手忙脚乱直至勺子掉落咣当一声,女人才猛地跌回椅子里,颓然道:“这个道理,我小小年纪就明白!你知道的,我那个短命的舅舅,当年举全家之力为他铺路,上上下下都打点好了,眼瞅着要平步青云,谁知他就那么不明不白的死了,我外婆伤心过度也早早离世了……你说,算得再精妙,有用吗?连小命都保不住。”
周从嘉不止一次听女人提到家族秘幸,不过他并不了解那桩陈年旧案,更不清楚陈佳辰舅舅的死因,只知道方正德费尽心力扶植的儿子折了后,方家元气大伤,虽不至于一蹶不振,但还是被逼着远离了权力中心。
见周从嘉不接话,陈佳辰紧抓着他的手臂,终究还是喊出了内心深处的恐惧:“你能保证永远不栽跟头吗?你能确保、每、一、次、都不会站错队吗?你得罪太多人,如果这次翻车了,我还有活路么……我是不是只能像小兰花儿一样、去死?我不想死啊!”
“什么死不死的!你又从哪里听来的风言风语,杞人忧天,无聊。”周从嘉不爱听死啊活啊的话,他拨开女人掐胳膊的手,厉声喝止。
陈佳辰的指头又扒住男人的手臂不放,绝望得摆摆头,欲哭无泪:“你就同我说实话吧,你与杜康之,这次到底谁上?你手下已经进去俩了,还有俩留置中,下一个岂不——唉!我就说贝贝不会无缘无故来找我,请教婚姻只怕是个幌子,还劝我不要学小兰花儿寻死,她一定是听到了什么风声!难道你京中的靠山也要倒台了吗?你说啊,你说啊!你给个准信儿,我现在马上联系人清空海外的资产,来得及么?”
“你那点钱,你家那些破事,根本不是重点,明白吗?”周从嘉快被陈佳辰故作高深的话语整笑了,他用指尖点了点女人的手腕嘲弄道:“想用你时,你一身黑点也没什么大不了;想整你时,怎么着都会给你找点麻烦的,没有把柄也得给你制造点把柄。”
“那这次是想整你还是想用你啊!你的意思是全凭上意,我们什么都做不了吗?”
周从嘉想点头,但又没有点头,他丝毫不奇怪连深闺中的妻子都听闻了他与杜康之的明争暗斗。毕竟一山不容二虎,俩人的做事风格相差太远,往小了说是争权夺利,往大了说是路线之争,搭班子是万万不可能的,只能弄下去一个。
如今自己那一派先后折损几员大将,杜康之的大靠山又官升一级,形势确实大大的不妙。
不过周从嘉不愧是见惯了大场面的,身边人都快急疯了他仍然不动如山,甚至反过来教育起陈佳辰:“你急什么急,急有用吗?到了我这个层面,很多事早已非人力所能强求的了,尽人事听天命。天命,懂吗,你能去干涉天命?唉,你这心理素质实在是太差了,太脆弱!动不动要死要活的,就算失败又如何?只要人活着,就有东山再起的一天。想想你家老爷子,不就熬到了翻案的那一天吗?”
“是,我就是脆弱,就是没用!我要是像老头子一样厉害,我还找你干嘛,我不早就亲自上阵了吗?我替你担心,你反过来还教训我,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陈佳辰松开陷入男人胳膊的手,嘴上骂着,心里却着实平静不少,语气也缓和下来:“你直接说在赌博呗,把把梭哈,站错一次队,满盘皆输。唉,为什么一定要沾染风险这么高的玩意儿?我的钱几辈子都花不完,一起当个富贵闲人不好吗……当初你要是留在米国,我哪需像现在这样成日担惊受怕,你要是心里不平衡,我可以把财产转给你呀,不过前提是你不准变心!我是真的想不通,为什么要回来遭这个罪,天天装疯卖傻的,我都快真疯了!我实在搞不明白你到底咋想的,我看还是权力欲作祟——”
“你觉得我是个好人吗?”
周从嘉突如其来的一句,把陈佳辰弄得有些懵:“算吧,毕竟你还曾经英雄救美呢,人品没问题的,就是性格太差啦。啊,不过你说过,评价政治人物最好不要简单的用好或者坏,所以我也不能就说你一定是好人还是坏人——”
“大叁那年,我被你整得声名狼藉,仕途被堵了个严严实实,多亏一位恩师雪中送炭,不畏流言收我做弟子,还送我去国外联培。那段时间我很迷茫,对这个世界充满了疑惑与不解,甚至称得上怨恨,恨不得逃离一切。临行前老师为我践行,几杯酒下肚,我说我要留在国外再也不回来了,你知道老师他对我讲了什么吗?”
周从嘉早就从二十多年前的风波中走出来了,此刻他谈论着年轻时的人生滑铁卢,一脸坦然。倒是陈佳辰一想起此事就愧疚难当,她垂下眼,轻轻地摇摇头,既害怕又期待听到接下来的话。
“我的老师问我,觉得自己是个好人吗?我点点头,他又问我,会一直做个好人吗?我想了想,还是点点头。他拍着我的肩膀对我说:一个好人,应该使劲儿往上爬。这个世界好人太少坏人太多太多,你不抢那个位子,坏人坐上去了老百姓还有好日子过吗?好人,尤其像你这种有能力的好人,不该被那些坏人打垮,更不应该选择逃避,所谓雷霆手段方显菩萨心肠。”
“所以你才……”女人努力回想他们在国外的岁月,她似乎于无数次激烈争吵中质问过周从嘉为什么不愿意与她在一起。当时周从嘉是怎么回答的呢?
陈佳辰的记忆里,他好像说过又好像什么都没说。也许他说过,但当时的自己肯定是理解不了的。或许自己这辈子都无法真正理解他,就如同他永远无法真正理解自己一样,仅仅此时此刻,自己多多少少懂了些什么。
“也不完全是,我选择这条路是考虑了综合因素的……快撑不下去时,常常会想起老师说过的话。我坐一个位子,有些人就少坐一个。我只有获取更大的权力,才能按我的想法办事。到了一定程度,已经身不由己了,只能往前走,没有退路的。”
听着周从嘉罕见的剖白,陈佳辰的心里五味杂陈,一对相识甚早人前恩爱的模范夫妻,直到中年才开始交心,未免有些悲哀。
苍白无力的安慰已然失去意义,陈佳辰不知该回应些什么,过好半天她才问道:“这位恩师,现在还好吗?”
“他性子太直,得罪人太多,早就被斗下来了,后半辈子郁郁不得志,今年年初去世了。我这次离京前去看望了他,说来可笑,生前做过那么多大事,死后只落了个小小的墓碑,不过老师不会在乎这些的……我与老师聊了好久,说起当年的自己,有理想有抱负,意气风发雄心勃勃,一副舍我其谁的模样。再看看现在的自己……唉,年轻真好……”
周从嘉说着说着忽然安静了,他紧贴椅背蜷缩着身子,再次盯着前方的地图出神。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幽幽的女声在空气中飘荡:“当初的理想实现了吗?你……你的信念还长存吗?”
对面的沉默毫不意外,答案显而易见。女人哑然失笑,她好像听见什么东西碎掉的声音,心中竟同情起眼前这个佝肩塌背的男人来。
陈佳辰自认素来胸无大志,断然是无法对理想主义者感同身受的。不过她从男人的脸上捕捉到一丝熟悉的气息,那是对幻灭的绝望。
“佳辰啊,佳辰……”
短短几个字仿若低沉的吟唱,陈佳辰极少听到周从嘉这样叫她,她讶异地望向歌者,屏息凝神等待后续的旋律。
“佳辰啊,想做点事儿,好难呀……想做成点事儿,难上加难……为什么会这么难呢……”
周从嘉回视女人,似乎想从这双水亮的眼眸中找寻答案,可惜陈佳辰移开了目光,依旧柔声细语地宽慰着:“难就不做了。也不是非指望这个铁饭碗,我们不缺钱,为什么不去做点让自己开心的事呢……红楼梦里元春劝贾府‘须要退步抽身早’,也不知还来得及么……喜荣华正好,恨无常又到,我们早日抽身的话,不至于落个万事全抛。”
嘴角微微抖动,紧抿住的双唇开阖两次,周从嘉终于闭上了嘴,什么也说不出口。浑身上下充斥着无力感,他疲惫不堪地缩回椅子里,心中泛着阵阵凉意。
周从嘉再也无法说服自己,女人只是因为浅薄无知才不理解他,不是的,她什么都懂,什么都知道……只是从来就不是一路人罢了。
一对貌合神离的恩爱夫妻,一个瞧不起爱情,一个对理想无感,唯一的共同点大概是都在中年收获到了绝望与痛苦,可喜可贺。
不过当事人并不这么认为,他们各自低下其高贵的头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只余下满满一室的静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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