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宜秋回想那十年的种种,从心底生出股倦意来。
太累了,真的太累了,提心吊胆地熬上十年,万一熬成太后又死了呢?
沈宜秋不禁打了个哆嗦,还是离尉迟越远点,没准还能寿终正寝。
她看了眼后墙的直棂窗,窗外花影摇曳,春光正好。
她忽然生出种别样的希冀,一旦打定主意和尉迟越一别两宽,云也淡了,天也高了,阳光也更灿烂了。
沈老夫人见孙女心不在焉,索性把话挑明:“此次赴宴的不乏都中名门贵媛,你须得谨言慎行,切勿堕了父祖的声名。”
沈宜秋低下头:“孙女谨记祖母教诲。”嘴角却不由一撇。
她大伯成日斗鸡走狗、放鹰游猎,二伯养了十八房小妾,舞女乐伎更是数不过来。
余下那些叔伯堂兄弟们一个个奢侈成性、不学无术。
沈老夫人拿这些不肖子孙没辙,却来为难她一个刚及笄的小女子,真是好生没意思。
沈宜秋心里如此想,面上却不显,这些年她在宫中与尉迟越打交道,最擅长的就是阳奉阴违。
沈老夫人刚愎自用,根本听不进劝,若是明火执仗地违拗她,一座孝道的大山压下来,沈宜秋便毫无招架之力。
不过要逃避花宴,法子却有不少。
沈老夫人见孙女仍是往日那娴静驯顺的模样,方才缓颊道:“规矩不能错,不过也无须太板正,衣饰也可略鲜亮些,总要有些少年人的鲜活气方好。”
说罢她向婢女海棠使了个眼色,海棠转身进了内室,不一会儿捧了个金银平脱、嵌螺钿的紫檀木匣子来。
沈老夫人把接过匣子,打开搁在身前几案上。只见大光明织锦垫子上摆着一对女仙纹金插梳,并一对缠枝石榴花树金钗。
沈老夫人轻抚了一下匣中的钗子,眉目柔和了一瞬:“这是我当年的嫁妆,款式早已过时了,你拿去,着人重新打个时新花样,觐见中宫打扮不可太素净。”
沈宜秋拜辞:“这是祖母心爱之物,孙女不敢受。”
沈老夫人嗤笑声:“给你就收着罢,不过一些死物,你是沈家女儿,切莫学那些鼠目寸光的小户女子。”
沈宜秋目光闪烁,这“鼠目寸光的小户女子”无疑是指她母亲。
她的母亲邵氏出身寒门,沈老夫人大约是觉得自家贵族血脉叫她玷污了,三不五时就要耳提面命一番,以免孙女血脉里的穷酸气作祟。
既然祖母如此说,沈宜秋也就不再推辞,大大方方地收了下来。
交待完正事,沈老夫人照例有一番长篇大论的训示,要旨不外乎妇德、女则那些陈词滥调。
沈宜秋当年将祖母的话奉为圭臬,如今听来只觉陈腐可笑,只听了两句便开始走神。
她看着垂眉敛目,一脸歉恭,实则正饶有兴致地望着青砖地上的影子。
影子里有一双雀儿在打架,沈宜秋暗暗替那只落了下风的鼓劲助威。
沈老夫人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大篇,两只鸟也分出了胜负,沈宜秋那只果然反败为胜,她顿觉心里一阵雀跃。
“你以为如何?”沈老夫人问道。
沈宜秋压根没听见祖母问什么,不过此题只有一个正解。
她深深拜下,偷偷打了个呵欠:“孙女谨遵祖母教诲。”
沈老夫人满意地点点头:“我也乏了,你且回房去罢,别忘了我的话。”
出了青槐院,沈宜秋伸了伸跪得酸麻的腿脚,正要左拐往自己院子走,忽然瞥见墙角有一片绣白蝶的浅葱色裙角。
她略一回想,便想起那是二房堂姊沈四娘的裙子。
这堂姊掐尖要强,自诩哪哪儿都出众,凡事都要和她比出个高低。
沈宜秋眼珠子一转,立即心生一计。
她轻咳两声,故意对婢女素娥道:“这回皇后娘娘设宴,定是打着替太子殿下选妃的主意,若是有幸选入东宫,看这府里还有谁敢刁难我 。”
素娥素来机灵,虽不明白主人用意,却也顺着附和:“是啊,往后四娘子、八娘子他们见了小娘子,还得跪下行礼呐!”
沈宜秋得意地笑了两声,随即又道:“这几日饮食上着紧些,莫要出了岔子,你去厨房叮嘱声,我一吃杏仁便满身起疹子,见不得风,误了大事便不好了。”
说完这番话,沈宜秋便带着素娥翩然离去。
真是一磕睡就有人送枕头,以她对沈四娘的了解,这花宴是肯定去不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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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长寿院书斋,尉迟越正望着窗前的丛竹发怔。
没几日就是上巳了,上辈子他初见沈氏,就是在曲江池畔的上巳花宴。
当时嫡母一眼相中沈宜秋,他却不喜她木讷呆板,回去后还郁闷了一场。
若不是重生前看见沈氏为他殉情,这辈子他一定不会娶她。
然而天意弄人,偏偏叫他看见了那一幕……
这几日只要一闭上眼,他眼前就是刺目的鲜血,还有沈宜秋那张惨白惨白的脸,像个百折不挠的债主,时刻提醒着他背上的情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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