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皇后摆摆手:“不必安慰我,他这个人,做什么事都兴兴头头,没个善始善终,要说文韬武略、聪明才智,也是有的,只是不愿脚踏实地。
“治国于他而言与作首诗、谱首曲并无二致,只求速成。按着他的心意,恨不得今日登基,明日便荡平四海,第三日便去泰山封禅。
“可治国哪有那么容易的?千头万绪便如一团乱麻,若是没有心底一股大义撑着,那么日复一日,任你怎么天赋卓绝、才智兼人,也要气馁。”
她看了一眼沈宜秋,叹息道;“三郎他阿耶初登大宝时,也曾有过一番轰轰烈烈的作为,为扫除奢靡风气,下令将车舆服御、金银器玩销毁,供军国之用,甚至令后宫妃嫔将锦彩衣裳染成皂色。
“内朝外政上,他也着实下过一番功夫,若是能坚持下去,倒不失为一个中兴之主,只可惜稍有成效,他便立时没了兴致,便开始大兴土木,建造行宫,广罗美人珠玉。朝野上行下效,奢靡之风比先帝朝有过之而无不及。”
张皇后叹了口气:“其实当明君哪有他那样开心?克勤克俭,操劳一辈子,于己身也不过是青史上一笔虚名,像他阿耶那样眼里只有自己的人,是注定走不到头的。”
她按了按沈宜秋的手:“七娘,三郎选了一条孤独的路。可我总想着替他找个人,与他结伴而行。这是我的私心,为人母者,总希望自己的孩子能走得顺畅些。”
沈宜秋点点头,轻声道:“媳妇明白,殿下也明白母后的苦心。”
张皇后笑道:“我本来担心你心里有疙瘩,如今你们好好的,我终于可以放心了。”
沈宜秋虽觉自己有愧于张皇后的期待,却也不免动容。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张皇后有些乏了,沈宜秋便扶她睡下,待她睡着,便去书房取了一卷汉书,边看书边守在皇后床边。
元旦日,长安城街衢中车马如流水,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新春的喜气,见面便拱手作揖,互道“万岁”。
这一日也是走亲访友、拜贺新喜的日子。城中有数的高门华族,世家权贵,无不门庭若市、车马骈阗。
祁家祖上乃是开国勋臣,祁家一门现今在朝为官者便有七八人,穿紫着绯者亦有三人。
家有三品大员,寿延坊的宅邸向街开门,悬山屋顶大门面阔三间,进深五架,门旁列戟,端的是气派非凡。
上门拜年贺岁的车马自是络绎不绝,直至午后,方才逐渐稀少。
就在这时,一辆罩着青油毡布,样子十分不起眼的小车停在祁府侧门旁,一个头戴幂篱、身形窈窕的女子由婢女搀扶着,悄然下了车。
第88章 退婚
何婉蕙孤身到访,祁家人尽皆大吃一惊。
原先两家时常走动,自祁十二郎病重,何家人便只在年节派遣家人送些节礼,极少亲自登门。两家女眷在其它场合遇见,也不过是寒暄两句,不复从前的亲近。
祁三夫人已有近三年不曾见过何九娘,听说她孤身前来,心下狐疑,便即整理衣衫,命人将她延入堂中。
她打眼一瞧,只见何九娘一身薄红襦衫,下着郁金裙,轻移莲步走入堂中,脸若芙蓉,身姿袅娜,比三年前又添几分娇艳,不免想起病榻上的爱子,心中越发恻然。
何九娘走上前,右膝跪地,口称拜贺之语,祁三夫人攒出个勉强的微笑:“同喜,九娘不必多礼,令尊令堂可好?”便叫奴婢看座奉茶。
叙过寒温,何婉蕙脸露羞愧之意:“久未拜访,还请夫人恕九娘失礼。”
祁三夫人见她只带了一个婢女,知她瞒着家里,心道何家人凉薄,一心想要女孩儿攀龙附凤,这小娘子却是重情重义之人。
前阵子那些谣言,想是好事者以讹传讹,思及此,她心下稍觉宽慰,又想儿子的病势一日沉似一日,饶是她再不情愿,也不得不承认,确是耽误了人家小娘子。
她何尝不想退了这门亲事,可看着儿子的模样,又实在开不了这个口,儿子嘴上不说,做母亲的岂不知他心意?此时若退亲,说不得就成了他的催命符。
祁夫人又愧疚又苦涩,脸上的笑容比哭还难看,无数条细纹里都仿佛有苦意在流淌:“好孩子,我都明白,只苦了你。”
何婉蕙也在打量祁三夫人,暗暗心惊,三年间她竟衰老、憔悴了这么多,若是祁十二郎苟延残喘地活上几十年,她朝夕对着个病人,过不得几年定然也是这副模样。
本来还有几分不落忍,此时却是坚定了心意,便即下拜道:“九娘冒昧前来,原是有个不情之请,还请夫人成全……”
祁三夫人一惊,忙去扶她:“有话好好说,何须行此大礼。”
何婉蕙红了脸,垂下眼帘,轻声道:“请夫人允准九娘见一见阿兄……九娘亦知此事不合礼数,实是难以启齿,只是数年未曾见到阿兄,九娘心中难安……”
祁三夫人不由动容,眼角已沁出泪来,儿子日日盼着能见心上人一面,只是定了亲的男女见面毕竟逾礼越份,于女子闺誉有损。
她有心想让儿子见何九娘一面,只是不敢提,越发觉得这儿媳体贴懂事,忙道:“好孩子,你有这份心,我求都求不得,只是对不住你。”
何九娘亦是红了眼眶,微笑道:“伯母又与九娘见外。”
祁三夫人便即叫来婢女,吩咐道:“去看看小郎君这会儿是不是醒着。”
婢女领了命出去,不一会儿回来禀道:“小郎君才饮了药汤,这会儿正靠在床头看书。”
祁三夫人一听便揪紧了手中帕子:“怎么又看书,说了多少回看书伤神,偏不听劝……”
想到何九娘在场,连忙住了口,对那婢女道:“你带何家小娘子去郎君院中。”
又对何九娘道:“原该我陪你一道去的,只是这里还有些冗事。”
何婉蕙心知这是托词,祁三夫人是怕自己在场,她和十二郎不便说话,此举正中她下怀,当即道:“九娘冒昧登门已是叨扰,怎可再劳夫人相陪?”
当即起身道失陪,跟着祁府的婢女去了前院。
祁十二郎病骨支离,又不能见风,无法移步堂中,何婉蕙只能去他房中相见,走到门口,不等婢女打起帘栊,便有汤药的苦味扑鼻而来,何婉蕙不觉蹙了蹙眉。
走到房中,婢女请何婉蕙稍待,便去床前通禀,只听一个虚弱的声音道:“扶我起来。”
婢女道:“小郎君不可劳累。”
祁十二郎不与她分辩,只是道:“扶我起来便是。”
婢女不敢违拗,只得扶他起床,替他披衣、整理衣冠,待收拾停当,搀扶着他走到屏风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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