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周洵辞出,尉迟越便即下令准备启程。
开拔前,沈宜秋一直将他送至城郊。
尉迟越下了马车,走到她跟前。临别之际,似有千言万语争着从心底往喉间涌,却堵着不知从何说起。
沈宜秋敛衽行礼:“殿下珍重。”
尉迟越低下头凝视她眼睛,只见她目光盈盈,宛如那日夕阳下静静流淌的宁河。
他几乎忍不住要将她揽入怀中,抱上马车带走。
然而众目睽睽之下,他什么也不能做,甚至不能再牵一牵她的手,亦不能替她将鬓边散发别到耳后,只能看着她一缕发丝随风飞扬,融化在三月的晨光中。
半晌,他方才逼着自己将目光移开,低声道:“相见有日,林待诏务必保重。”
沈宜秋抿春一笑,低头长揖:“仆恭送殿下。”
随行官员不明底细,只知道太子将“男宠”留在灵州,还留了一千精骑护卫,想什么的都有,但是没人敢说出口。
尉迟越便也权当作一无所知,长长地看了沈宜秋一眼,然后登上了马车。
尉迟渊朝沈宜秋挤挤眼:“林兄,等我从凉州给你带美酒来。”
话音未落,尉迟越撩开车帷探出头:“说够了没有?”
尉迟渊鼓了鼓腮帮子,无奈地一笑,便即上了车。
沈宜秋站在道左,与留下的一众将领、侍卫望着太子的车驾离去,马蹄与牛铃声渐远,只依稀看得见驿路上飞扬的黄尘,沈宜秋怔怔地站了一回,蓦地回过神来,对贾七等人道:“回去吧。”
当日黄昏,太子一行抵达朔方军驻地。
朔方军总管罗继业率众将士出营相迎。
尉迟越见营中将士军容整肃,心下暗暗点头。入了帅帐,他下令将带来的羊酒财帛分赐众将士,接着便向罗将军等人询问驻军人马的情况。
正聊着,帐外忽有侍卫禀道:“罗将军,长安有圣人旨意送到,宣旨的中贵人已到辕门外。”
尉迟越与此行副使、兵部侍郎李玄同对视一眼,俱都蹙了蹙眉。
皇帝这几年甚少过问边关诸军之事,这回绕过太子和兵部,直接向朔方军总管下旨,不知又要闹什么幺蛾子。
罗将军亦觉十分意外,一瞥太子和李侍郎的神色,便知道他们也蒙在鼓里,目光微动,起身对两人道:“殿下与李公稍坐,仆少陪。”
说罢便整理武袍与幞头簪导,出帐接旨。
不多时,罗继业手持圣旨折返。
尉迟越看了他一眼,只见这戎马半生的老将脸色沉郁,眉间是化不开的忧愤。
他的心便是一沉,面上不显,仍旧若无其事。
李玄同觑了眼太子的脸色,问道:“罗将军,圣人有何吩咐?”
罗继业长叹一声,将圣旨呈给太子:“殿下与李侍郎请看。”
尉迟越接过,一目十行地扫了一遍,脸色越来越差。
饶是他养气功夫极佳,眼中也难得露出几分愠色,将圣旨递给李玄同。
李玄同一看,不由讶然:“圣人这……朔方军和河西军合兵二十万开拔前往西州,这这……”
罗继业这时已回过神来,微微摇头:“圣人此举也并非难以索解,我大燕与吐蕃连年交战,安西一带烽火时燃,此次与吐蕃议和,圣人一来担心吐蕃人在伊、西有所图谋,二来也是扬我国威的意思。”
李玄同道:“话是这么说,朔方军外御北狄,内卫京师,控地河两岸千余里,实乃塞上长城,一下子抽调十万兵力前往西州,靡费且不说,朔方兵力空虚……”
尉迟越捏了捏眉心,打断他道;“圣人英明,定有自己的考量。”
李玄同当即会意,揖道:“殿下所言极是,仆失言。”
他是太子的人,罗继业的立场却不好说,还是谨慎些为上。
尉迟越将此事揭过不提,若无其事地转了话锋,与罗继业聊起安西的局势来。
饮宴酬酢毕,他回到自己帐中,这才叫来李玄同,屏退左右,又命侍卫在帐外把守。
尉迟越一边煮茶,一边问道:“眼下左右无人,李卿以为如何?可畅所欲言。”
李玄同初时的怒火熄了大半,此时尽是无奈:“圣人此举,实在算不得明智,不知是何用意……臣百思不得其解。”
尉迟越淡淡一笑,目光却堪比帐外朔北春夜料峭的寒风:“孤早知曹彬的事不会就这么算了,想着无非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想应在这上头。”
李玄同一算时日,皇帝下这旨意,当是在曹彬之事传到长安之后。
他一下子恍然大悟,曹彬是薛鹤年的人,薛鹤年是皇帝的信臣,太子一声不响便处置了曹彬,皇帝定然不喜,便要在别的地方找回场子。
调遣大军耀武扬威既伸张自己的权威,又威慑了吐蕃人,免得让太子独占了议和之功。
他一下子神色复杂,原本还存着些许希望,指望太子上书劝劝皇帝,眼下知道原因,便知此事绝无转圜的余地。
太子处置曹彬自是出于一片公心,但看在皇帝眼里,难免有邀买民心之嫌,若是再插手军务,说不定长安会生出什么变故。
李玄同与皇帝多年君臣,对他的胸襟肚量一清二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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