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栎容嗅到不同寻常的尸臭,心里已经有了大概,屋里那妇人,死状一定极惨,惨到身前的府里老婢都惊了心,自己不敢上前,也担心殓师会下不去手…
薛灿也停下脚步,侧目注视着栎容平静的脸色,等着她回答颜嬷。
——“不知嬷嬷有没有听说,阳城鬼手女,要价奇高,完人一金,残容十金,毁尸百金。”栎容神情淡定,“寻常尸首,最普通的殓师也可以应付,又怎么会有人高价来请我?能不惜钱银送到我栎容这里的,一定是普通殓师无从下手的买卖。怎么个无从下手?嬷嬷不妨大胆猜想下。”
栎容的伶牙俐齿也是颜嬷没有想到的,她眉头微蹙看了眼不说话的薛灿,随即又道:“奴婢再斗胆多问一句,既然栎姑娘要价奇高…”颜嬷说着,眼睛从栎容发髻上的木簪看到脚上穿着的粗布鞋,又回到了栎容的刀疤脸上,“这样的价钱,栎姑娘应该早已经是大富之家,为什么…却还是清水芙蓉般?”
栎容想笑,这所谓大宅子里的奴婢,说人穷就罢了,还套着个“清水芙蓉”装腔作势。被盘问了好阵子,栎容有些不耐烦,扬唇道:“一行有一行的规矩,我栎容也有自己的规矩。嬷嬷问了我半天,怎么不问你家小侯爷?湘南这么大,是找不到得薛家心意的殓师么?他为什么又要千里迢迢,去请我来?”
颜嬷语塞,薛灿长睫覆目,幽幽道:“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栎容肯跟我来,就一定可以做的妥当。”
——“奴婢冒昧了。”颜嬷稍许屈膝,把栎容朝屋里引去。
越往屋里去,尸臭味就越加浓烈刺鼻,颜嬷克制着自己腹中的翻滚,脸已经涨的有些发青,但还是竭力引着路。颜嬷转头去看,见栎容脸色笃定,进院子时肤白如雪,这会儿还是微毫不变,难不成她闻不到屋里的气味?
栎容看出颜嬷所想,淡淡道:“我家义庄人多的时候,恶臭胜过这里十倍不止。你要是受不住,还是早些出去避避,一会儿梳洗入殓,只怕嬷嬷会几日吃不下饭。”
薛灿也不想为难颜嬷,点头道:“颜嬷,你出去。”
——“小侯爷。”颜嬷心里当然是巴不得,但只留栎容在屋里,又生怕辛夫人怪罪,“栎姑娘,屋里热水汗巾都已经准备齐全,那就…劳烦您了。”
颜嬷迟疑了片刻,顺从的退出屋里,掩门时又多看了眼薛灿,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自己照顾多年的小侯爷,这样由衷的信任一个认识不久的女子。
薛灿进府也有些年头,虽是未来世袭的小侯爷,但对紫金侯这位父亲还有养母辛夫人总是不冷不热,客气大过了亲情。对其他人更是冷冷淡淡,除了跟杨牧他们几个说些话,其余的下人,一年半载也得不到薛灿半句吩咐。
这会儿站在栎容身旁的薛灿,维持着极其自然的姿势,连话音都不像平时冰冷。颜嬷也不想多管薛灿的事,看了眼便掩门离开。
乌金木制成的雕雀床上,躺着一具几乎辨不清男女的尸身,她的身形极其瘦削干瘪,锦被下,犹如是一张老破的木板,疾风一吹就会散落成碎片。
尸身的发丝已经花白,如果只看头发,栎容一定以为她已经是花甲的老人,但她是薛灿的母亲,薛灿看着不过二十出头,他的母亲…怎么会是这样的年纪?
栎容又走近了些,她之前已经想象过尸体的面容,她也见过许多死状惨烈的尸体,三年前,阳城女戏子被人毁容上路,那张脸,偌大的阳城无人敢殓。戏子生前的俏脸被刀锋划开,整整三十七刀,血肉模糊刀刀见骨。戏子被送来义庄的时候,芳婆瞧了一眼就呕出了隔夜饭,栎容不慌不忙接下买卖,用发丝细的绣花针缝起三十七道刀口,再着以脂粉细细抚上,以脂粉为布,螺黛胭脂为笔,在戏子的脸上描妆绘容,生生描出一张崭新的脸。
栎容曾经觉得,世间最惨不忍睹的,也就是那张脸。可见到薛灿死去的母亲,栎容才明白,世间的痛苦,远远没有尽头。
浑浊发黑的脓汁凝在尸体的脸上,枯唇半张好像还有许多话要对人诉说,深深凹陷的眼窟窿,让这张脸更像是骷髅一般。
脸上长满恶疮,身体也一定难以幸免,怪不得薛灿会千里迢迢来找自己,紫金府再富贵,有钱能使鬼推磨,却不一定能说动殓师替鬼面描妆。
普天之下,能接这桩买卖的,也只有自己。
栎容的脸上没有对这句尸体的厌恶,芳婆告诉过自己,殓师,最最重要的就是对死者的尊重,皇亲贵族也好,草芥贫民也罢,死人,没有尊卑之分,到了阴曹地府,都是走一样的道,过一样的桥,和同一碗汤,轮下一轮世。
入殓师傅,就是让每个死去的人,都走的体体面面,好好上路。
——“她,是我母亲。”薛灿打破屋里的沉默。
栎容没有应他,桌上的水盆里热气冉冉,栎容卷起衣袖,执起干净的汗巾,在热水里漂了漂,拧做半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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