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儿女两个字,老人坐回位置上,用手掩住脸默默地哭。刚刚郑驰乐给人治病的时候他也注意过了,郑驰乐确实是很厉害的医生,被郑驰乐那么一诊断,他整个人都心灰意冷。他哭了一会儿,难过地说:“他们忙,他们忙正事忙不过来,跑医院,去别的地方求医,都是我自己一个人去的,要是真的要住院挨刀子,甚至一病不起,要靠输营养液续命,天天对着四面白墙,我真的是不想活了。”
其他人听着也有些唏嘘。
尤其是岁数大的,一下子就想到了自己。身子骨健康还好,能帮忙做点活儿,儿女不嫌弃,等老了,一身病痛,简直就是拖儿累女。
久病床前无孝子,这不能怪自己儿女,毕竟儿女有自己的人生,不可能一直伺候在病床前。只是一想到晚景凄凉,心里哪能不难受!
郑驰乐却笑了:“老大爷,您还觉得身上痒吗?”
老人一怔。
刚刚他一下子被“脑瘤”给吓蒙了,身上的痒意突然间统统消失。
郑驰乐说:“您这种情况,跟我们说的‘疑病症’很像,所谓的疑病症就是明明没有病,却觉得自己生病了,而且确确实实地感觉到了那种症状,对证吃药又治不好,病情反反复复地出现,心里就更急。一急,又觉得自己的病变得更严重,于是更想找到治疗的办法。可本来就没病,什么药能治好?只会白白地耗散自己的体能。”
老人说:“你的意思是其实我什么病都没有?”
郑驰乐说:“不,您确实有病,不过是精神方面的疾病,也就是我们平时说的心病。刚刚您受了惊吓,反倒把疑病症压了下去,你感觉到的‘病征’也随之消失。我说过,春天肝气盛,容易心情不好,您本来就为这些事情郁结在心,再碰上这样的时节,所以就犯病了。现在您虽然好了,但这种情况也许会再次发生,除了用药之外,您还应该把这些情况都告诉你的儿女,并且把你心里担忧的、害怕的、不愿遭遇的东西,统统告知您的儿女,沟通是最好的良药,你‘闭关锁国’,自己在那里闷头瞎想,只会把自己闷出病来。”
老人沉默良久,点点头说:“谢谢你,小医生,我回去后会好好跟我儿子他们谈谈。他们忙,我不能再这样给他们添乱。”
郑驰乐说:“儿女爱父母应该像父母爱儿女一样,天经地义,甚至接近于本能。您既然渴望得到他们的关心,就应该坦白地告诉他们,就算再忙他们也会抽出空来陪你吃吃饭、散个步。”
想到自己的儿女,老人脸上顿时有了光彩:“他们都是有出息的人,平时都有要紧事要做。”说到这儿他又忍不住叹息起来,“我想着他们忙,就不念叨他们回家来了,没想到这还能把自己弄出病来——还是没病装病!”
郑驰乐纠正:“您不是没病装病,而是确实受过风、有过轻微的症状,然后疑病症开始出来捣鬼,您才会被迫到处求医。这不是您自己能控制的,不能说是‘装’。”
老人被他这么一安慰,心里好过多了。他问道:“小医生你叫什么名字?回头我要是再犯病了也可以找你。”
郑驰乐继续回答老人的问题:“我叫郑驰乐,您叫我小郑就行了。您要是不介意的话可以给我留个电话,等我安顿下来我就把我的号码告诉你,到时候有什么事儿你也能找我。”
郑驰乐会这么主动是有原因的,因为他看得出在他面前的其实是个相当寂寞的老人。
虽然只有一面之缘,郑驰乐还是能从老人的眼泪里面感受到他对儿女的关心是多么渴望。
这种渴望把老人折磨得痛苦不已,他开始觉得自己患上了某种疾病,但潜意识里又觉得这种疾病不能太重,因为他不想真的拖累儿女。
老人在某次受风后发现自己身体有些发痒,正好又郁结无比,于是慢慢地觉得这种痒痛的感觉正在日渐加深,并且越来越严重。
郑驰乐能体会老人的想法。
幼年时儿女想获得父母的关注、迈入老年后父母想获得儿女的关注,这都是人性之中最本能的一面,硬是要去压抑它,只会压抑出病来。
郑驰乐说:“或者没什么事儿但想找人说说话,也能打电话给我。不过我白天一般也有事,所以只能晚上或者中午打给我。”
老人高高兴兴地把自己家里的电话号码写给郑驰乐,然后接着问:“小郑医生你这是准备去我们定海那边吗?要是小医生你去我们定海那边的话,就由我来招待你吧。”
郑驰乐摇头说:“我不会在定海多留,我是要去奉泰。”
老人想起实习生的介绍:“你也是去奉泰那边实习的毕业生?今年六月才毕业?”
郑驰乐说:“不是,我是去那边赴任。”
老人讶异地看着他。
郑驰乐说:“我这次是调到奉泰去的,职位不高,在基层做点小事情。”
老人说:“年轻人到基层去是好事,奉泰那边条件虽然不好,但很能锻炼人!等小郑医生你到地方后得给我打个电话,我那两个儿子职位不高,但基层做事的经验还是有的,你要想请教什么问题的话我帮你去请教。”
郑驰乐也不推辞:“那敢情好,谢谢您了!”
老人说:“我谢你还差不多!”
郑驰乐说:“老大爷您休息一下吧,我继续跟他们去做义诊活动。”
老人点头,目送他离开。
休息时间郑驰乐再跟华东医学院众人聚首时,其他人看向他的目光就不太一样了,好像多了几分炙热。
郑驰乐笑着问:“怎么了?”
为首的人说:“你就是那个郑驰乐!”
郑驰乐说:“我一开始就报上了名字。”
其他人回想了一下,郑驰乐确实早就报出了自己的名字,只不过他们都对这名字印象不是太深,一时没往那边想。
这会儿已经知道郑驰乐就是在延松那边组织首都医学院那批人义诊的领路人,一个两个都往郑驰乐身边围拢,为首的人更是说:“接下来的组织工作就交给你了,郑医生。”
郑驰乐哭笑不得:“我又不是你们医学院的人,怎么能越俎代庖?”
有人忍不住问:“郑医生你这次去奉泰做什么?做交流吗?”
郑驰乐摇摇头:“我是去赴任的。”
有人想起来了:“郑医生好像是党校毕业的,在延松那边本来就是走仕途的,管医疗卫生这一块。”
郑驰乐说:“是这样没错。”
其中有个人始终站在外围,由头到尾没说半句话,听到这里终于开腔:“你为什么要去走仕途?因为仕途比较风光吗?当然,弃医从政,说起来也许确实是好选择。”
郑驰乐第一次面对这种质问,并且从对方的话里听出了不满和质疑。这一点郑驰乐当初也犹豫过,不过事实证明即使走上了仕途,他也并没有放弃学医。而且他走上仕途的初衷,也并不是想抛开医术往上跑。
郑驰乐说:“在我十六岁那年,我跟着师兄吴弃疾去支援永交灾区。那时候永交的条件很不好,公路经常不通,信息闭塞,医疗条件也糟糕。在那种情况下遭遇洪水灾难,我们能做的事情是很少的,作为一个医生,我们不眠不休也不可能救回所有伤者。但当时不仅仅是我一个医生,当时有从淮昌过去的医疗队、从华北过去的医疗队、从归化过去的医疗队……这所有的医疗队加起来,是一个非常庞大的队伍,所有医疗队齐心合力,一起帮永交熬过了那个难熬的难关。就是在那时候,我觉得自己应该重新考虑未来要走的路。我觉得我不仅要学好医术当一个好医生,还要把能够将每一份力量凝聚起来的方法学过来——而我所能想到的方法就是走现在这条路。”
郑驰乐这番话说得恳切又真诚,更重要的是他以往的作风也在印证着他的说法,因此没有人在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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