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锦年二话不说往他被子里钻:“我不在这睡,天知道你是会乖乖睡觉,还是盯着这图看一晚上?”
灯一暗,庞大的江南堪舆图似一张黑漆漆的大口,静静地杵在床前,余锦年面朝外躺着,被子里一只微凉的手掌轻轻地搭在他的腕上。季鸿的手好看,骨肉匀停,能书诗词,能书奏疏,能书天下事。
看着那好大一张堪舆图,余锦年一晚上不止一次地想,如果季延还活着,如果季鸿过得没那么难,他是不是能和闵霁、卫鹤以及京中所有的官宦子弟们一样,肆意着长大,然后骑马弯弓,着盔戴甲,挥斥方遒。
但到底是晚了,他遇见季鸿太晚了。
季鸿心里是不是也有说不出的遗憾?
夜里,余锦年迷糊地转身,钻到季鸿的怀里去,贪他心口那一团不温不凉的热气。季鸿一手拢着他,一手掩住口鼻,怕自己的咳嗽声把他吵醒。门外依旧站着那个看管他们的小太监,叫吴集的,垂着头,微弓着腰,与连枝如出一辙的谨小慎微,夙夜支着耳朵听动静。
帐子里时不时传出压得极低的咳嗽,到底是把余锦年吵醒了,两人起来,低低地说着话,灯亮了又熄,不知说了什么,折腾了小半个时辰才又重新睡下。
吴集才耷拉下肩想打个盹,帐子被人一撩,一人走出来了,吓了他一跳。季鸿披着绒氅,比了个禁声的手势,抬手指了指旁边紧挨着的小帐,示意他过去。一张仲陵城附近的小堪舆图平铺在膝头,季鸿坐在小帐里,凝着眉细细地看,吴集一言不发帮他打灯,一边听他三两不时地咳嗽,咳了一夜。
有规律的咳声也极其催眠,吴集一盹醒来,季鸿正收了图,在火盆上烤衣服,烤得暖了,再喝上两口热茶压一压咳嗽,便带着新鲜的热乎气回到大帐,装作一宿安眠的样子躺在余锦年身旁。这个才睡下,那个就起来,悄手悄脚地拽出熏笼,换上两块新的炭火,又抬手试试季鸿的体温,偷偷在他额上吻一吻。
走时叫吴集小声着点,没有天塌下来的大事,就不要叫醒他。
吴集替他俩守了几个月帐子,诸般事都看在眼里,他们两个好过了头,日子过得细水长流,会撒娇,也会拌嘴,床头吵了床尾和,谁拿谁都没有办法,互相看一眼就忍不住冲着彼此笑,寻常夫妻也少见有这样好、这样体贴的。
见得多了,吴集也不由自主喜欢上这帐子里独有的温情,总比深宫大内里冷冰冰没人气要舒服,也比在连枝身边和那群冯简一系的太监们勾心斗角要自在。季家的世子爷昨日咳了一夜,早上回帐时脸有些白,不知是不是病又重了?——他竟也默默地为此担心起来。
余锦年还是得去伤兵营。
这几日没开仗,得抓紧时间让兵士们养伤。
西线已经几乎溃散,再难成什么气候,燕昶却径直往东,攻下了仲陵城。
仲陵正印姓宋,景祐元年恩科时的两榜进士,颇有才华,然而空有节气,奈何手上无兵。叛军兵临城下是在二更天,深更半夜,寒风飒踏,仲陵的宋府君鞋都来不及套,紧急招募了几千人来救城,但大都是民夫,武器也都是什么镐铲锄犁,以上头的热血对抗城外的十万兵马,就是用脚指头想都知道根本毫无胜算。
燕昶的越地军把仲陵城围得似个铁桶,一个字也送不出去,闵雪飞的军队还在西边战线上纠缠,是远水,解不了近渴,临近城池的守备军明知仲陵有难,却不敢来。几千人以卵击石,一腔孤勇死守城中,从城墙上往下泼热油,浇滚水,扔火把,城里吃的用的油全都浇完,只能一盆一盆地往下倾滚红的炭末。守城七日,一府正印早写好了遗言,换了官袍,出了府门就没打算再回去。
但仲陵到底城破,几千人全部殉了城,尸体堆在崇天门下,一层摞一层,那姓宋的府官被重床弩一箭钉在城墙上,官袍淋漓滴血。城中百姓四散奔逃,甚有互相践踏而死的。
仲陵原曾做过前朝的陪都,城中有行宫,大夏天子南下时也曾住过一阵。仲陵城墙是照着夏京修的,厚二丈三,最厚的是正元门下的城墙,有近四丈,内有瓮城,如今都成了燕昶的驻兵之所。
闵霁早知道燕昶会去打仲陵,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可即便是想到也没什么用,他们也赶不过去。仲陵的战报送到闵霁手上时,燕昶都已经入主仲陵行宫了,那些贪生怕死的守备军,就眼睁睁看着宋骋这么一介文官死守城门,却不去救!如今倒是能洋洋洒洒书千字文来哭求援军!闵霁冤宋骋殉得不值,怒得上了火,一张嘴喉咙里就冒火星,燥得舌根里都是苦腥味。
所以季鸿捧着仲陵城的地图看了数夜——他们得去把仲陵收回来,不能落到燕昶手里。
余锦年提着药箱,被连枝拽去给闵雪飞把脉,进去时,他正自己含着一片黄连降火,从里到外都苦得没知没觉了。探指一摸,他左手寸关脉琴弦一般跳,眼角通红,嗓子疼得根本咽不下东西,肝火旺,见谁都想骂。副将卫鹤让他骂出去两次,气得提枪而去,剿了一窝匪,还缴了人家匪寨里晾晒的几十斤肉干回来,蹲在帐子里撒气似的嚼。
这可好了,军师主将,全都病得一塌糊涂。
开了药,又叫人去附近村子里划了块新鲜的小豆腐,用金银花、小野菊花煲了一锅双花豆腐汤,给闵将军解毒清热。又提了一壶清酒,寻了个瓦罐,捡了三味药,回去找季鸿。
吴集见他回来,脸上松了口气,忙替他掀开帐帘,小声道:“今日又冷了,小的给帐中新添了一盆炭火。世子今儿个又看了一天的图,晌午时咳嗽好些,却也没吃什么东西,卫将军那边说是得了几块腊肉,听说世子病了,就给送了两条过来。下午那会儿世子打了个盹,那图合着衣角险些就掉火盆子里烧着了,嗬!真是惊险!”
余锦年听他事无巨细地说完,又习惯地掏了银子打赏,吴集拱着手道“不敢不敢”,头摆得似拨浪鼓,坚持不收。
余锦年一脸懵懂,觉得他奇怪。
瓦罐支在小泥炉上,烘干了百部,加上清酒,再合着陈皮和苏叶一起煮,都是理气止咳的药,两块炭火在炉里慢慢地烧,帐子里渐渐扬出热酒的香气。帐中即便清冷,也有了点暖和的味道。
那厢闵将军需清热解毒,这帐季公子却得疏风散寒,余锦年让人用卫鹤送来的肉干切碎,加了把子菜叶,煮了一碗面条,上头卧一个荷包蛋。行军时,啃硬得磕掉牙的大饼就齁死人的咸菜疙瘩是常事,闵霁也不例外,只有打了胜仗,才有肉吃有汤喝,季鸿能有嫩软的小面条,已经是优待了。
余锦年盯着他吃了面,又看他吃下两盏陈百紫苏酒,这才把堪舆图还给他。仲陵城在地图上四四方方一块地,与天下所有的城池一样,没什么特别稀奇,季鸿指着图上筷子尖那么大一节的地方,那就是仲陵城的崇天门,他说:“宋骋就死在这。”
余锦年有一瞬觉得,仲陵城一日收不回来,这两人的病怕是一日就好不了。这天杀的燕昶!
……
闵雪飞哑着嗓子上马,一路东进,今夏发涝今冬冷,都是祖宗留下的经验,北方大风呼啸,南方更是阴寒阵阵,淌河时水漫进靴腿里,一整天干不了。军队从信安县北边经过,只是择近路去东,并不会继续南下,也自然进不了信安县城。
姜小少爷来信,说信安附近已都是流民,被战争拖得面黄肌瘦。不过春风得意楼的生意还是一样的好,可见只要不是大难临头,豪绅们总还是要吃饭取乐,和寻常没什么区别。
听说季妃诞下了一对龙凤胎,顺顺遂遂,母子平安。一对皇子公主都白嫩漂亮,是半年来大夏最热闹的喜事,此乃大吉。可惜季鸿远在江南,不能第一时间见到他这对外甥和外甥女。反倒是余锦年在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忍不住想了想,若是以后贵妃成了皇后,那季鸿岂不就是国舅了!
余锦年斜着眼睛瞟了瞟季鸿,心道,这般年纪相貌好才品的国舅爷,待一切安定后,怕是要被各路媒娘踏破门槛。
又听说燕昶在仲陵城里大开杀戒,清洗撤换,分赏封官,什么礼仪法度全都视若罔闻,大有自立为王的意思。仲陵官僚纷纷站队,害怕晚站一步就要上城门楼子,与那个不懂变通的傻子宋骋相伴。
老燕家这根逆骨,算是戳在大夏天子的脸上了,他再嚣张一些,就能直接戳进天子的脑门儿里。
瞧燕昶这发疯的架势,是铁定了主意:就算是打不过江,拿不下夏京,也要生生在仲陵造一个南夏朝出来。
“大逆不道。”余锦年也会说。
燕昶起兵时是说“救国危”,如今他失了耐心,自己做了那个“危”字,在仲陵城里光明正大忤逆上意。原本天子与他是打断了骨头连着筋的血亲,这样一来谁也不必给谁台阶下,横竖都是要把老燕家的里子面子全撕碎。
当初弹劾季家外戚骄纵、擅专僭越的朝臣们都一句不吭了,想借着燕昶这阵风踩压公府相府的人也都消了声,各个儿鹌鹑似的缩着脑袋,还有做墙头草的,摇摆不定。眼下燕昶谋反是真,季鸿阶下为囚,却能不计前嫌坐镇帐中也是真,小闵将军年少有为,胜仗连连更是真。
天子质问阶下群臣:你们羞不羞愧?!
……
冬至。
家家户户做起了饺子馄饨,吃上了年糕汤元,百姓们还是要过日子的。
大军驻扎在离仲陵一水之隔的宝塔寺,终于不用住帐子了,也不用啃大饼,还有寺里老主持送来的白面和山下乡民们献的几头羊。虽说老主持心怀宽广,并不在意,但在寺里杀生终是有污佛祖耳目,便由卫鹤带着几个手脚麻利的到寺外林子里宰杀干净了,念了两句超度经,再拿回来料理。
底下将士们也都跟着沾光,吃上了炖肉和大馒头,暖和了手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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