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见其中一扇门微微开着一条缝,便快步踱去。
房中,一心自柜中找出一枚铜制镂空卷草团纹的熏香球,轻轻一按,镂空铜球便从中间一分为二地展开来,一心用雪白的手巾将其内外擦拭干净,又拿出另一只小木盒,剜一匙黑褐色的膏泥,以手指捏作团状,置于铜球中的熏香隔片上。
将香泥点燃,合拢铜球,挂在书案旁一支伸出木桠的小花架上面。
余锦年正闷头思考,忽然闻到一股清新醒神的香味,不禁抬头瞧了一眼,袅袅青烟自铜球的精致镂花中飞散出来,很是令人心旷神怡。
一心略略瞥过余锦年的药方,见他顿在此处良久,便笑了笑另取一支笔蘸墨,躬身将余锦年寻思良久仍不可得的字补全。
此刻季鸿推门而入,入目之景便是如此,那一心正弓着腰在少年身旁,很是亲密的模样,而那少年正专注与写他那歪歪扭扭的大字,根本对此毫无注意。他何须了解什么来龙去脉,只眼中渐渐侵染上深不可测的浓墨之色,数步赶去一把握住了少年持笔的那只手腕。
他手中不自觉地用力,将少年自书案前拽起来:“你在这里做什么,该走了。”季鸿压着嗓音,明明是对余锦年说的话,视线却定在快步闪开的一心身上。
余锦年见他竟然能找来,当即丢了笔高兴道:“有位法师请我给一心小师父诊病。嗯,现在也诊完了,我们走吧!”
一心也恭敬地朝季鸿施礼,随即低眉颔首退至一旁。
季鸿也并非是心胸狭窄之人,他明白少年既为医者,便免不了要与形形色色的男女有接触,若是这样的碰触他都无法忍受,那么自当初就不会倾心于少年。只是一心此人,总给人以深不可测之感,他令季鸿想起在极北雪原所见过的白狼,看上去纯洁无瑕宛若雪中精灵,实则却是尖牙利爪的凶狠畜生。
房中有隐隐香气,季鸿只扫了一眼,一心已先开口道:“是醒心香。”
他纵然不喜一心,却也不能随意对这面带微笑的虔诚佛子如何,于是握住余锦年的手沉着脸向外走,只想出了门再教育少年——他只顾着给人看病,却好歹也要看看那人好坏——这个一心显然就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一心见他们要走也不拦,只默默地跟在他们二人身后,在余锦年迈出房间门槛的那一刻,他忽地出手,在少年肩上轻拍了一下。
余锦年纳闷地回头看了看,只见一心静伫在门前,与他微笑道:“小先生,明年此时,若是先生还记得一心,那便在路口焚五彩衣时,也替一心的母亲焚上两件罢。”
一心虽看着是个不正常的,还有些疯疯癫癫的潜质,可又着实没有给人带来什么实质性的困扰,余锦年心想,都说佛家需斩断七情六欲方成大道,一心身在佛门,想来也不能随心所欲地供奉母亲,不过是寒衣节多烧两张纸而已,也不是什么大事,他便点点头答应了。
……
两人走出了风波寺门,一路沿着石阶往下走,余锦年都在讲一心的事情,并将那小师父是如何藏了一屋子珠宝,又如何要强送给他的事情说得绘声绘色,直到下了山,还与季鸿聊道:“一心纵然不是个好和尚,但却算得上是个好儿子吧?”
“呵。”季鸿冷冷笑了一声。
余锦年歪头看他:“你笑什么?”
季鸿终于得空插话道:“看你袖子里有什么。”
“啊?”余锦年两手在袖中内袋里抓了抓,先后摸到了小钱囊、一小包糖姜片、小手巾,他忽地一顿,将莫名多出来的东西掏出来,赫然正是一心给他看过的明月珠,情不自禁叫道,“啊!什么时候变出来的?”
季鸿似早已知晓,淡淡道:“他拍你肩膀的时候。”
余锦年诧异:“那你为何早不说?竟让我直接揣下山了!”
季鸿蹙眉,拈酸道:“倒是想说,只这一路你张口闭口皆是一心,如何插得进嘴去?”
余锦年:“……那我给他送回去。”
只见了一次就念念不忘了,若是再见第二次还了得?季鸿伸手扣住少年手腕,拉回身边狠狠箍住,命令道:“不许去,他既然家财万贯,想来也不缺这一颗珠子。”
“……”这人怎么,莫非吃醋了不成。
余锦年被他连哄带骗地回了一碗面馆,又被哄着将那珠子交给季鸿保管。后来他被店中纷杂事务烦扰住,照顾来往的麻烦食客还来不及,转头就将明月珠的事情抛在了脑后,他这边正在厨下忙碌着,便见清欢哼哧哼哧提着两大篮鸭蛋进来。
他帮忙拎过来,问道:“哪里来的鸭蛋?”
清欢也奇怪说:“不知道呀,方才一转头的功夫,面馆门外便多了这两篮,问过店里的客人,俱说不晓得。这里头还放了张纸,季公子你看看?”
季鸿接来一看,只四个字:“谢余先生。”
“看来是没送错,是哪个病人的谢医礼罢?”清欢笑道。
余锦年琢磨了一番,终究也不知是谁送来的,不过谢医礼无论对病家还是医家都是图个吉祥意思,也不在乎多少或内容,若是推却反而不好,于是他也不费心思追究来处了,欢欣快乐地将鸭蛋收下,并寻思着该如何吃。
一提起吃,少年就两眼发光,季鸿难能忍不住去摸摸他的头,提议道:“不若做腌蛋罢,也好些年没有吃了。”
这些鸭蛋俱是大粒浑圆,淡青壳,掂起来重而厚实,不似其他那些白壳蛋,手感既轻又空,一瞧就不好吃的模样。鸭蛋最美味莫过于腌蛋,而蛋之中又莫过于青皮蛋口味最佳,虽然鸡蛋、鸽蛋之类也可以做腌蛋的,但口感上来说俱不如青皮鸭蛋来得滋味无穷。
既然季鸿想吃腌蛋,余锦年自然满足,当即便叫清欢去酒肆要坛子清辣酒。
腌蛋法有多种,一说泥裹,一说粉团,还有纯用盐水泡的,不过余锦年最常用的便是酒蘸法,既简单且干净,吃时蛋黄流心,还有隐约的酒香,最重要的是滚上酒不仅能腌去鸭蛋本身的腥味,还更容易使蛋黄发红出油。
余锦年这边将五香粉炒好,混上盐末又翻一锅,清欢也拎着酒回来了。
他这只小酒鬼自然不能放过偷酒喝的好机会,启了坛便先尝了一口,清辣酒不比那些子用竹菊花果之类精心酿制的好酒,纯有又清又辣的酒味,属酒肆里便宜大碗的那类酒,虽说味道上单调了一些,但却很是过瘾,饮下一口,浑身都热和起来了,只觉得有无穷的力气可以挥霍。
季鸿听清欢说腌蛋制法简单,他一个外行人也可以帮忙做,便去洗净手换了轻便的衣裳回来,一进厨门,便瞧到少年在美滋滋地偷喝腌蛋用的辣酒。
走进厨房,少年便迎上来,端着一盏酒仰头笑道:“奖你的。”
季鸿也不由被他笑容感染,揽住他后腰,少年总说他身体如纸片儿似的一吹便倒,明明自己也不如何强健,这把腰也不堪一握,摸着这柔韧细瘦的腰,他语气也温和下来:“嗯,为何奖我?”
余锦年一本正经道:“奖你这次走了这么远的路,还爬了山,却没有喘得走不动路。”
季鸿听他这么一说,才似有所察觉,回想一番好像确实如此。以前他鲜少出府,但只要出府便一定会坐轿,哪怕仅仅是数十步的路程,也是左右护拥,下了轿也有小厮前后接引,唯恐他有任何不适,身体最弱的那几年,甚至还会随轿备着一张团椅。后来行至此处,被少年当做伙计左右指使,洒扫传菜跑腿,以往都是下人做的事,现在他全部亲自做了个遍……没想到身体反而有了些起色。
他早已对自己的身体不抱有什么转好的希望,但因如今身边有了这个活泼可爱的少年,也难免在夜深时分生出些感慨——他既想着自己早日魂归极乐,也使少年在懵懵懂懂涉情未深时,能够及早抽身而退,日后与至交好友提起时,便以一句“故人”了结;可一想到少年真的将他忘得干干净净,便又觉得胸中抽痛,恨不能将身旁少年一口吞下去,以求长长久久,无论奈何桥还是忘川水,都与他在一起。
可想来想去,辗转难眠,又觉得——还是活着好,活着才能看见少年的笑容。
故而季鸿虽于健康上基本保持着随缘的态度,但其实还是想要好起来的,所以听到少年这样说,顿时觉得自己有望好转,内心也不禁微微高兴,遂低头就着余锦年的手饮完了那盏清酒,还顺着盅沿亲了下少年的手指。
余锦年指头被他亲的发痒,咯咯笑了两声,趁着酒味在他下巴上轻轻贴了一下,道是礼尚往来。
季鸿实在是爱死他这个礼尚往来了,面上却难以显露出来,只微微的跟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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