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季鸿正面无表情地训斥他,冷冰冰的一点多余的语气都没有,人家生气时眼睛里是炽热的,仿佛是滚着熊熊的火焰,而季鸿却是冷上加冷,好像要把他脸上也看出一层冰霜来。
——看来他是真的生气了,余锦年心想。
余锦年不由发起怯来,他眨了眨眼,眼珠骨碌碌一转,皱着眉头想了一想,便忽地踮踮脚朝季鸿歪去,伸开双手挂在对方身上,将之前那堆辩解的话咽回肚子里去,讨好式的拿脑袋蹭了蹭他,轻声说道:“……对不起,我错了。”
季鸿颈侧被他蹭得发痒,身体却微微僵硬。
余锦年以为自己这个举动就算得上是撒娇了,他可还从来没跟人撒过娇,更别说是跟男人了,此时豁出了脸面来讨好季鸿,这人不仅没有丝毫反应,反而整个人都僵住了,偷偷一看,脸也臭得很,很是不开心的样子。
他虽然个子不如季鸿高,却也是硬邦邦的一具男儿身,既不□□,也不软绵绵,一点都不讨喜,也怪不得季鸿这个表现了——余锦年顿时后知后觉地害起臊来,觉得自己踮着脚挂在季鸿身上的模样一定傻得要命。
正纠结着,就听见季鸿压着嗓音,冷道:“站直了。”
好像不仅没有讨好他,反而让他更加生气了。
余锦年低落地“哦”了一声,从他身上撕下来,背着手乖乖地贴着门站好了,垂着脑袋,心虚道:“好啦,你骂我罢,我听着……”
“将头抬起来。”
月光皎洁,透着斑驳的雕花映在少年的侧脸上,门上一朵五瓣梅顺着雕花枝桠从少年脸颊延伸下来,在他下颌上柔柔地绽开,夜风萧萧拍打纸窗,于是花也朦胧,人也朦胧。
季鸿静静看着他,心中虽有气郁,却也真是无可奈何。少年与人的防备心实在太弱,他尚未体会到在这个冰冷尘世中,人心中的恶念远多于其他,他只知道一味地朝别人伸出手去,却不知旁人未必同他一样满怀善意,他无意伤害别人,却不代表别人也无意伤害他。
迟早有一天,他经受了伤害,遭遇了背叛,才知道这个世界如何阴险不堪。
季鸿一边阴鸷地等待这一天的到来,好叫余锦年幡然悔悟、痛彻心扉,然后乖乖地躲进他的庇护,接受他的豢养;又一边渴望这一天永远也不要来到,他已经被这俗世束缚住了手脚,注定无法自由,那便希望余锦年能够像只随性的蝴蝶一般,替他感受红尘之间的喧嚣快乐。
他忽然想起了二哥曾说过的一句话。
“阿鸿,如果你有一个对你来说至关重要的人,那不论此人是何地位、是何身份、是强是弱,只要是这个人,你便永远都不会嫌弃他,更不会将他舍弃。”
彼时天寒地冻,白雪茫茫,前途渺无归路,他们抓到了一只被母兔遗弃的受了伤的小雪兔,尽管那小兔如雪球一般可爱,可他们实在饿极了,最终连血带肉地将它吃了个干净。
吃完了小兔,他们仍是饥肠辘辘,季延又将双眼突盲的他背起来,继续向前走。他问二哥,为什么不将他扔下,像那母兔扔下小兔一般,那小兔又弱又小又笨,一点用处都没有,连在雪地里钻洞逃跑都不会,他说若是季延一个人的话,定是能走出这皑皑雪原的。
正是这时候,季延与他说了那句话。
当时他懵懵懂懂地问季延:“那延哥哥有这样的人吗?”
二哥回答道:“现在小阿鸿就是二哥至关重要的这个人呀。”
他搂着季延的脖子,冻得嘴唇发紫也不知道,只将一张冰冰凉的小脸往二哥温暖的脖颈里面凑去,似是为了与二哥保持公平,也瓮声瓮气地承诺道:“那延哥哥也是阿鸿最重要的人!”
那时二哥如何回应的来着?
季延笑了笑,摇头道:“阿鸿最重要的那个人不会是二哥,只是阿鸿太小,她还没有出现。等她以后出现了,阿鸿可一定不要嫌弃她呀,她就算很笨,阿鸿也要好好地爱她、护她……”
他还很小,不知道二哥说的是谁,更不知道二哥所说的爱护是什么意思,只是单纯以为那就是要对一个人很好很好的意思,于是问道:“就像二哥对阿鸿这样好?”
季延失笑:“嗯,不过……还要再好一些。”
当时他以为,二哥对他已经是最好的了,他一听说对那个素未谋面的人还要再好一些,便觉得好难好难,这天底下怎么还会有人比二哥还好?
回过神来,那朵影梅花已经从少年的脸上爬到了脖颈,余锦年也正一脸茫然地看着他,眼睛里亮亮的,像是天河闪耀。
季鸿抬手捂住了余锦年的眼睛,一低头,含住了那朵倒映在少年颈侧的五瓣小梅,那晕影下就是少年鼓鼓搏动的血脉,在他舌下一跳一跳的,如一颗心脏般。
“二哥,是他了。”季鸿心道,又不由自主地用力咬了一下。
余锦年在他手掌下频频眨动眼睛,既是惊慌又是惊疑,他本是等着季鸿或是训骂他或是打他手板的,哪里知道这人苦思冥想了半天,竟然一口咬了上来,这是什么新颖的惩罚方式?
有一点点小疼,是牙齿擦着皮肤的感觉,好像季鸿真的要咬破血管,吸食血液一般。
他背靠着门,竟还鬼使神差地想,要是季鸿真的因此而高兴,就是给他吸两口又怎么了。
后来也不知道是怎么回到床上去睡觉的,只记得季鸿啃了啃他的脖子,又来啃他的嘴,反正是晕晕乎乎纠纠缠缠的,似乎到了床上,还被季鸿紧紧地勒在怀里,跟发泄什么似的。
总之折腾了半夜,也记不清了。
第二天余锦年醒过来,已是日上三竿。按理说今日杨府办法事,一早的素斋也是要准备的,却竟然没人来叫他们起床,难不成被昨日那些鬼怪之说吓得都不敢出门了么?
怀着满心纳闷,他正对着镜子束发,这一撩起头发,赫然发现左边耳朵下面竟红艳艳缀着个牙印,是遮也遮不住,盖也盖不上,这仔细一瞧,似乎下嘴唇也肿了,嫣红嫣红的,简直跟头天晚上干了什么坏事似的。
啊,简直羞愤欲死。
他噔噔噔光着脚跑回床榻,将季鸿的被子一掀,正欲报仇雪恨,却反被渐渐苏醒的季鸿一把拽了下去,又将他裹进怀里,蒙上被子,在一片朦胧温暖的昏暗里,被揉了揉脑袋。
“又闹什么,嗯?”季鸿才醒,声音略微显得沙哑。
余锦年顿时又怂怂的,跟被人摸了肚皮的猫似的,从被窝里仰起脸看了看季鸿,拿鼻尖贴了贴他的下巴:“没什么,早啊……”
季鸿笑道:“早。”
两人各自洗漱完,就直奔小厨房而去,因走得急,路上还差点撞上一个急匆匆去倒便桶的小厮,瞧他来处的方向,似乎是李夫人院里,两人倒是幸运地没有撞翻那桶秽物,只是那小厮心有余悸地晃了晃,反是将桶上遮掩的木盖给晃下来了。
余锦年无意中瞧了一眼,忽然一愣,问道:“这可是李夫人的溺桶?”
小厮见他如此唐突,竟然问这样不知礼数的问题,既是嫌弃又是不好意思回答,只缩着脖子点了点头。
余锦年猛地一拍脑袋,大惊小怪道:“我知道了!原来是这个病。”
季鸿蹙着眉很是无奈,这少年与别的倒是迟钝,唯独在研究病情上倒是钻劲得很。
余锦年也不去厨房了,掉头往李氏院子里去,想要为此验证诊治一番,他大概知道李夫人是什么病了,这并非是一般的腹痛,更不是什么鬼神附体。
而是一种极其罕见的——紫质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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