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鸿望着少年,心道,自己伸手抓着的并不是虹光,而是魆黑深渊里垂下的一支细藤蔓,一旦松手即是跌落万丈,粉身碎骨,所以就算这根藤蔓如何坚硬多棘,他也会死死地抓着——直到藤蔓尽头的那个人先松开手。
厨房里,余锦年正将鹅肉斩碎,拌上姜蒜末与一匙料酒,打上两颗鸡蛋,加淀粉,并撒入五香粉、盐各两小匙,朝一个方向用力搅匀作馅,若是想要肉馅弹牙,须得不断地搅动,直到盆中水液之物俱被肉馅吸附,手中筷子也觉得搅不动了方可。
搅了会儿馅觉得手酸,便暂时一置,昨日做胭脂鹅脯后剔下的骨架被清欢熬成了鹅骨汤,他盛了一些出来,起锅热了,又手撕了一颗白菜,与冬瓜片、乌耳一齐掷入其中煮熟,又摊了张蛋皮切丝,也放在锅里。
他拿起筷子继续搅拌肉馅时,季鸿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忽地从背后将他抱住了,吓得他手一抖,险些将筷子都给扔锅里去,奇怪道:“这又是做什么,好端端的跑出来吓唬人。”
季鸿也不答,松开了手,仍是微微贴着少年的后背,问道:“做的什么?”
余锦年说:“鹅团汤,还剩些鹅肉,再做个鹅酥捲,然后给二娘做道鹅血豆腐汤……你还想吃什么,还有些鹅肝,要不要我做酥捲饼的时候顺手烙些圆馍出来,可以将鹅肝与剩下的卤肉剁碎了,裹个夹馍吃?”他想了想,又犹豫起来,“鹅肝直接凉拌了也挺好吃……你觉得哪个好吃?”
季鸿轻俯首,用鼻尖蹭了蹭他:“什么都好,你最好。”
“……”余锦年挥着筷子,笑骂着将他赶了出去,“走走走,莫来给我捣乱!”
赶走了不分场合胡乱撩拨人的季鸿,余锦年赶忙将馅料在手心里裹一裹准备下锅,只见他拇指与食指轻轻来回一推挤,一个肉团子就冒了出来,他右手再拿勺子一刮,一个圆圆的肉团就呲溜下了锅……就这样一推一挤一刮一呲溜,一锅白花花的鹅肉团就飘在了汤面儿上。
单将二娘那份盛出来后,他才在汤水里撒上辣乎乎的浮椒,毕竟冬天了,吃些辣才舒畅不是?
好了丸子汤,他又将白煮过后的鹅肉切丝,冬笋、木耳、甘荀、韭菜焯熟后同上,酱姜自坛中取出也改刀剁丝,最后用一张大白瓷碟子装盘,肉在中央,淋上一勺豆酱,其他各物均绕着鹅肉丝一一排开,摆好的盘红黄乌翠各色分明,颜色鲜亮夺目,看着便能多吃两口。
这菜算不上是个热菜,约是个半凉不热的冷盘,而且还得用软薄饼包着来吃才最美,薄薄的小饼隐约透着红红绿绿的色儿,一口咬下去,酱汁顺着饼隙流出来,半肥半瘦的鹅肉丝在齿间弹拉着,又一口,咯喽一声便能吃到甘脆非常的甘荀与酱姜,还略带勾着些提鲜的韭丝……
余锦年一边咽口水,一边用半头新切的生姜擦过锅子,这样再烙饼时便不会太粘锅了。他将擀得薄薄的面皮铺在刷了浅一层油的锅里,用小火慢慢地烙。
同时另一个汤锅里则又煮上了给二娘的鸭血豆腐汤。
再麻烦的菜到他这里都似妙手生花一般,有条不紊地就从一堆食材变成了精美非凡的食碟,清欢来端菜时不禁赞叹了两句,就着锅偷偷舀起了一只鹅肉团出来吃,这圆子肉嫩劲弹,汤汁咸美,她才想再偷舀一个,就被余锦年发现了,两人嬉闹了一番才各自端着菜盘出来开饭。
二娘身体愈加不好,在房中踱几步便觉得发累,大多是整日在榻间歇着,今日的菜也是单独准备一份易克化的由清欢送到房里去吃。
天黑尽了,店前门板也关了,他们这边吃到一半,听见前堂那边在喊人,余锦年方要起身,就被季鸿按下,他道:“我去看看。”
面馆开了条缝,外头露出那自风波寺回来的脚夫的脸,他脚程确实挺快,此时还有些喘吁,原地歇了两口才掏出季鸿给他的那封信来,抱歉道:“不好意思啦小郎君,寺里的人都说,那一心小师父昨儿个夜里就下山走了,去了何方他们也不知,你这信……”
“罢了。多谢。”季鸿收回信笺,又掏出十枚铜板来与脚夫作辛苦钱。
一心果然已经走了,这是压根没给他们留一丝一毫的机会。
季鸿回到后院,余锦年问起是谁,他只说是走错门的。
一心这道掀起了好一阵瓢泼骤雨的狂风也因此渐渐地恢复了平静,杨家蹑手蹑尾地每日来取素斋,余锦年依旧傻乐呵地做菜,风平浪静之后,依旧是和煦暖阳,日子还是要照常来过,店还是要照常来开,除了摆在余锦年床头跟宝贝似的那只螺钿匣能够证明,这件轰动了一时的闹鬼时间就仿佛是不存在过。
一碗面馆里的小太阳永远是晴朗高照的。
只不过才走了个杨二爷,没几天,就又来了个同样热爱寻花问柳的小少爷。
刚过了一天之中最忙的那阵,约莫有申时,余锦年新从药坊买了一兜沙苑子,并一只猪腰子剖半,炖了一砂锅的沙苑补肾汤,味道上么,是隐约有点不那么清爽,可所谓色香味,他这不是为了好看,还点缀了几粒火红的枸杞了么!
他正没形没状地歪靠在柜上,哄季鸿喝大猪腰子汤,那小少爷就扇着他那金丝扇走进来了。
姜秉仁记得自己身怀要务,克制住了没再将自己眼珠子黏在季鸿身上,风度翩翩地走进来后,十分想礼貌性地赞美一下他们小店的菜色,结果一喘气,就闻到一股说不上来的猪骚味,再环视四周,店内冷清得空无一人,只有他们柜上摆着那锅骚汤。
他肝红了脸,实在不知该如何赞美此汤,憋了半天,摇头晃脑蹦出来个:“——此汤真是风味别致,宛若天上仙豚下凡也!”
赞不出来就不要硬赞了好么,余锦年道:“……姜少爷又来吃面?”
姜秉仁收了扇子,眼睛一眨,问:“有没有那个、那个……小人炙可以吃?就姜黄味的那个,上次下人买了几块,实在是好吃!”他猛地用扇子一拍手心,仿佛真的回味无穷,“原味的虽然也不错,可还是姜黄味的滋味美啊……”
余锦年憋笑盯着他看,心道,夭寿啦,姜饼人要吃姜饼人啦!
第55章 沙苑补肾汤
姜饼人要吃姜饼人,可他却没有姜饼人可以给他吃。
姜小少爷拿热忱期待的目光看着余锦年,好半天,却只得到一句:“抱歉,小店已不卖小人炙了……”他眼睛里的光唰得就黯淡下来,好似十分失落。
余锦年看他可怜,道:“不过今日有夹馍可以吃,小少爷要不要来一个尝尝?”
姜秉仁垂头丧气说:“可我就是为了小人炙来的。前阵子下人出来买墨时顺手买了一袋,就这么多——”他两根手指比划了一下,“这几日被父亲压着学经营酒楼,委实是无聊,今儿个才得了闲,跑过来瞧瞧,竟是不卖了。”
他说着说着忽地一抬头,瞪着眼道:“你们莫不是在骗我罢!”
“……这话从何说起,我们骗你作甚。”余锦年奇怪地看着他。
姜秉仁理直气壮说:“那小人炙卖得那样好,怎么可能只卖几天就不卖了!若是我们春风得意楼有这样好吃的点心菓子,合该一年四季都要拿出来卖的!”
余锦年差些就忘了,姜饼人兄可还是春风得意楼的少东家呢。
他们前阵子售卖的姜饼人做起来并不如何费油费糖,成本算上来也不是很贵,而且因为新奇有趣,即便卖贵一点也还是有市场,更何况之前他又蹭了一波神僧的风头,做了些金铃炙之类的形状,更是使得信安县一时以吃金铃炙为风潮。
一碗面馆因此赚了不少,这是不争的事实。但是,这时灶具简陋,他们面馆又没有能够均匀受热的烤炉,只能用烧热的锅子来烙烤,这样一锅才能出一盘小饼干,故而制金铃炙、小人炙的工序便显得太过麻烦,极其耗费人力与心神,简直是事倍功半。
因此即便能赚,余锦年也是早早地收工不干了,否则他们面馆别想做别的事了,单他和清欢两个硬劳力,一天到晚光一锅锅地烤制小饼干就能累得够呛。
背靠春风得意楼的姜饼人小少爷自然不能理解他们小店的苦处。
余锦年哭笑不得道:“实不相瞒,姜少爷,制小人炙对我们小店来说……太过麻烦,这点心其实是我心血来潮做出来顽顽的,没法长期来卖。”
姜秉仁撩起衣摆,挑了个干净的桌坐了,犹不死心道:“那你先给我来个你说的那个……那个什么来着?”
余锦年:“鹅肝夹馍?”
“哦,鹅肝夹馍,来一个尝尝。”
余锦年应了,走之前又顿了顿,回头指着盛出来的一碗沙苑子猪腰汤,对季鸿小声说:“我回来之前,将这碗喝了,否则今夜不叫你上床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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