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鸿奇道:“仅芝麻一味,也可当药?”
“原本呢是不行。”余锦年摇头晃脑地说着,手下已经飞快地揉出了几个乌黑油亮的芝麻团子,各个儿比指尖也大不了多少,恰好够一个矜持的大家闺秀一口吞下,“不过对五小姐来说,足够了。”
季鸿虽是个药罐子,也浅显读过几本医书,但若真是要细究起来,自然是远远比不上少年在医道上的学识,他也不是很明白少年说的是什么意思,但他既然这么笃定了,便肯定是不用旁人替他愁的。
于是很舒心地捏起丸子。
他擅篆印,也能作画,因此手上的功夫还算得细致,瞧了余锦年捏的丸子一眼,很快就团得差不多大小出来,与少年捏好的丢在一起,浑圆圆,油亮亮,仿若同胞双生。
余锦年觉得单捏丸子无趣,便说:“阿鸿,你讲讲你小时候?”
“……”季鸿想了半天才出声,“少时便在家中读书习字罢了,没什么有趣的见闻。”
“一件也没有?”余锦年微微侧着头,看稀罕景似的瞧着,他也不是刻意质疑季鸿,只是有些不相信,一个人长这么大,怎能没遇到过一两件让人笑开怀的好事儿。
季鸿看他神情,似乎真的很想知道,好容易搜肠刮肚地翻出一件来,道:“十岁那年,春天,雪刚化,院子里的梅开了。不知从哪里飞来一只辨错了季节的黄莺,落在临窗的笔架上,偷啄了桌上的点心。”
余锦年:“……”
季鸿:“……”
等了半晌,没了下文,余锦年一愣一愣的,十分想问“这就没啦”,可他想到季鸿家里那堆糟心事儿,虽没听透彻,但也大致懂了一二——没身份没地位的娘亲,去世的二哥哥,爹不亲妈不爱,看着尊贵,实际上跟寄人篱下似的——也怨不得十岁时一只偷食儿的黄莺都能叫他记这么多年,余锦年将煞风景的话咽下去了,好歹问道:“然后呢,那鸟儿……”
“……飞了。”季鸿不温不凉地说。
没说是什么时候飞的,为什么飞,只没头没脑的一句“飞了”,余锦年却似听懂了,闭上了嘴没继续再问,只是手下有些慢,还在思索季鸿那看起来索然无味的年少时光。
季鸿也觉得没意思,两人难得都沉默下来,半晌没人开口,只有炉灶上咕噜的水声。
竹扁子里已经有了许多乌溜黑丸子,余锦年手上也喷香,他又捏好一个,圆不溜秋的,讨好地往季鸿嘴里塞去:“多吃几个这个,对肾好,对头发也好。延年益寿,身轻体健。”塞了丸子,他又似不经意地说道,“以后长着,多的是好事儿呢!”
季鸿口中嚼着一粒芝麻丸,浓郁香气直窜向喉道,一颗咽下,仿佛遍体生香。他品着芝麻香味,回味过来这是少年在安慰自己,于是不由眉展眼开地看了过去,心道:谁说不是呢,最好的一件事不就是误打误撞来了这水乡,又因缘际会撞见了一个偷桂花的小贼?
还有什么能比这个更好?
还有什么能比这个更有趣?
余锦年瞧他眉眼舒展开了,自己也高兴起来,手里一个接一个的芝麻团子往外蹦,眼见就堆满了一竹扁,饶是季鸿不懂药理,也皱了皱眉头:“那严家五小姐病得如此重,须得吃这样多的芝麻……药?”
他这才幡然醒悟,低头看去,确实多了。不仅足够五小姐吃,再把给季鸿吃的留出来,都还剩下不少。
可盆中还有很多芝麻蜜膏,余锦年灵机一动,换了种捏法,他将盆中芝麻团摊在抹了油的案板上,用擀面杖均匀地擀得既薄且平,又纵横几刀切成一张张的小方片儿,然后在每张方片儿头上铺一粒花生,便指使着季鸿帮他一张张地卷起来。
卷好的芝麻卷又在炒熟的黄豆粉里滚一圈儿,便算大功告成!
黑的芝麻皮,里头裹着红彤彤外衣未褪的花生粒,外面滚着淡黄香熟的豆粉。余锦年自己拈了一个来吃,刚阖齿时是香糯软绵的,咬到中间,又是脆口的花生米,因着外面裹着黄豆粉,也不如何粘牙,真真儿是一种吃食,三种口味,香得人停不下来。
季鸿也吃了两个,很是赞赏。
做的这一批芝麻卷是要拿出去卖的,余锦年取了油纸,剪成适合的大小,每张倒铺着叫季鸿给他画图案。画的自然是他先前想出的那个小碗形状,季鸿画到手酸,才将所有纸面儿全部绘好,落笔时不禁揉了揉腕子,难得抱怨道:“下次直接篆个章,省得这般麻烦。”
余锦年就等他这句话呢,顿时与他拉了钩,之后奸计得逞地跑去包芝麻卷。芝麻是精细物,更何况里头还有专门炼的好蜜,价格自然要上去一些,所以一张油纸只包六个,六六大顺,卖出去也好听。
芝麻蜜丸阴干一夜,才给严府送去。
他之前说严玉姚的病仅用一味芝麻就能治好,这起效的自然不真是芝麻,而是医者的手艺。余锦年先前治过这样的病人,但是症状太不相同,所以这回没能第一时间确诊,那日被人泼泔水时受了丝启发,这些天细细斟酌了几回,想及五小姐早不病晚不病,每每提起要嫁人的事儿就要犯病,这才越发确定。
严玉姚这个病说得是病,又与众不同。
她这叫癔症性疼痛,癔症性失明,于器质上是没得什么问题的,最大的问题是脑子的毛病,余锦年曾开玩笑地跟同事说过,这病,多像是人自个儿把自个儿给催眠了啊,是真正的“自欺欺人”,就连大脑都以为自己病了。
所以疼是真疼,瞎是真瞎,痛苦和折磨都实实在在地受了个遍,却实际上俱都是自己给自己找吃的苦头——可见人真是种神奇透顶的东西。
这病要治,说易不易,说难也不难,最关键的是精神疗法,是病家对医者的强烈信任,是纾解心绪,再配上可有可无的安慰剂,神神叨叨的,倒像是巫医干的活儿。
余锦年用白得出雪的葫芦药瓶装上了芝麻蜜丸,外面擦得干干净净,葫芦盖儿上系条红穗子,弄得像模像样,真跟什么世外仙丹似的。他要去严府,季鸿要跟着,余锦年想着他既然病好了,出去走走也算活动身心,便将他揣上了,像揣个宝贝,裹得贼严实。
到了严家,若不是有季鸿那颗漂亮的头镇着,严荣都险些没认出来这鼓鼓囊囊的一团就是郦国公世子。
这才初冬就穿成这样,待下了雪还不要冻死,莫非季家三公子已经体虚到如此?严荣转眼看了看一旁神彩熠熠的余锦年,心里忽然有了点同情的想法,日暮之人,约莫都是喜欢灿灿烂烂的东西罢,就像当年他祖父去世前,最爱守着一笼漂亮的金雀晒太阳。
那季公子喜欢一个金雀似的、一轮明日般的少年,也好像情有可原。
季鸿被闷得两颧泛红,跟着余锦年去了后院,余锦年去瞧病,他则被严荣安排在堂房饮茶,一点都不敢怠慢。
“严大人似乎,有些烦恼?”
严荣陪坐在侧首,手里一盏茶,从冒着热气擎到透心凉,他还盯着茶盏里头的歪扭茶梗发怔,这会儿听见季鸿问话猛地透过神来,他才发现是季鸿盏中空了,忙叫人又沏了一杯来,上好的君山银针,羽白毫,金翠芽,三起三沉。
季鸿指腹雪白,摩挲在豆青的瓷盏上。他对严荣仍旧没什么好感,但因为严荣的一壶酒,让他与少年有了更加亲密且舒适的接触,他心中甘甜,于是追根溯源,也对送酒的人放缓了些僵冷的脸色。
只是这位严大人恹恹的,既懒得欣赏自己仰慕的季三公子,也难得没有拐弯抹角的说些场面话,简单回道:“烦世子挂念,只是去信未回,心中忐忑而已。”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话,隔壁房中余锦年攥着只葫芦药瓶给人治病。
严玉姚好了许多,之前的事儿也都慢慢地记起了,看见余锦年也露出点儿笑意,只嗓子有些哑,似乎前儿才哭过。旁边三五个丫头都心惊胆战的,只想着先前自家小姐那般疼痛,还害得眼都盲了,这想要治好,还指不定又要遭多少的罪。
不想余锦年只从针包中抽出三两根金针,烛上燎过后甩了甩,一边一个扎在虎口,最后一根刺了刺眉心,扎出一滴血来,他神神秘秘地念叨了两句谁也听不清的话,就着那滴血在额头点了一下,火红火红像是颗眉心痣。
装神弄鬼地捯饬完,余锦年拿起葫芦瓷瓶说:“这是治病的药丸,早中晚各一粒,不出三天,头疼便好;又七日,目中可见光明;再七日,盲眼即可彻底痊愈。”
他将痊愈的时间拖了些,也是为了让这病看起来难度大一点,更有可信度。
严玉姚听了喜极而泣,两双黑而无神的眼睛巴巴地摸索着余锦年的方向:“小神医的话我自是信的,待眼睛好了,定要去店里看看小神医是什么模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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