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愈作,沿街的商户门前都挂上了红灯笼,灯笼上写着招财进宝、五福临门,映着长街红彤彤的一片,地上的雪湿滑无比,踩在脚下发出咯吱的声响。苏亭边走边将袖兜里的银两掏出来数了数,虽然不多,但请一回医应该是可以的罢……
再说天一亮就是廿七,马上就是除夕了,待到初四开了市,他也不用再去书院念书,省下来的笔墨钱就是不小的富余,到时候再瞒着海棠出去找点活计来做,这日子总会有法子过的。
他家道中落之前,一心只读圣贤书,从未操心过银钱的事,后来虽清贫了些,但却有海棠养着,到底未吃过多少苦,如今他陡然成了家里顶梁的那个,才初尝人世艰辛,也明白自己以前高高吊起的姿态是有多荒唐。
苏亭今天大闹书院一场,也算是与之前那种浑噩生活的割裂,过了今日,给海棠请了大夫,他就老老实实去找个工,什么都好,哪怕是做苦力,再不去碰那偷鸡摸狗的事情……也轮到他给海棠支起一片天了。
这么想着,苏亭心中隐隐轻快起来,仿佛已看到了翌日的曙光。他刚要小跑去一碗面馆,却恍惚看到右手边巷子里闪过一瞬黑影,他未放在心上,谁想才一迈腿,一个人影猛地窜出来,挥舞着一只木棍,用力地打在他的背上,直接将他抡倒在雪地里。
苏亭趴在地上头脑恍惚了一阵,接着便听耳边窸窣脚步声,少说也有三五个人。
“你们,是谁……”
“是你爷爷!”持棍的那个人又照他背上挥了一下,之后蹲下身来扒扯他的衣裳,恶狠狠道,“得罪了什么人不知道?银子拿出来!”
苏亭想起白日被他推到水里的公子哥儿,他护着胸口辩驳:“没有——”
“放你娘的狗屁!”那人啐了一声,吆喝着其他人去搜苏亭的身,他自己则围着苏亭走了两圈,又一抬脚,踏在人的后脑勺上,将他整张脸踩在地里,“有个当红的戏子骈头养着你,会没钱?少废话,不给就照死里打!”
一群混混哪里会手下留情,对着苏亭就是一阵拳打脚踢。
对方人多势众,苏亭自知体力悬殊,逞狠斗勇的胜算极小,于是死活不肯起来,任人踏着自己脑袋,始终龟似的蜷在地上,紧紧护着贴身藏在胸口的小弯刀,那混混头儿气急,拽着他的头发将他向前拖去,生生拖了十数步,四肢在地上擦得破皮流血,身下白雪都被沿着裤管流出的血迹染红了。
对方提着他的脑袋又呸一声:“贱骨头,跟那戏子玩久了,连个男人样都没有!”
他嘲笑道:“可别说,那白海棠可真是个尤物,明明是个带把儿的,却比那女娘都娇。不过也没什么稀罕,还不是被人家玩烂了的货,也就你这样的痴傻子,才巴巴地去接人家的破鞋!怎么的,今儿个为了个烂货,读书人的体面都不要了?”
苏亭瞪着他,眼里冒火:“你闭嘴!”
“哟,还气着了?”那混混大笑,他拿了雇主的钱,就是专门来羞辱苏亭的,自然是什么话难听就捡什么话来说,“那卖胭脂的富商玩得你家骈头哭爹喊娘的,你知不知道?那可是什么腌臜事都做过了,三个、五个、还是十几个人?谁知道呢!”他拿鞋尖顶了顶苏亭的脑门,“哎,听说他拿那钱,给你换了现在的书院?”
苏亭从来没听过这种事,他瞋目切齿地盯着对方:“你说什么……说什么!你才是放屁!”
“啧啧,好好的读书人,怎么嘴这么臭?爹来教教你!”混混头儿踹他一脚,又揪起他头发来左右开弓掌了顿嘴,扇了数十下痛快了,才甩甩手脖子,“呼,教训你们读书人,就是痛快!”
苏亭已经被打懵了,那群人还要再动手,却从远处拐出来个更夫,他们不愿惹事,各踹了苏亭一脚,啐他道“别记吃不记打!”,之后纷纷散去。
远处的更夫瞧见地上躺着个人,赶忙跑过来查看,惊得哎呀一声:“给你叫个大夫?”
“不用。”苏亭挥开更夫的手,自己爬起来,怀里弯刀还在,再摸摸袖口,衣裳被他们扯烂了,袖兜里的银两也都被抢走,只剩下两枚脏兮兮的铜板。
更夫摇摇头,冲着他背影喊道:“小哥儿,大年下的,还是早些回家罢!”
苏亭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弯刀上叮铃铃、叮铃铃地摇起声响。
回家?拿什么回家?
苏亭闷着头一路好跑,踉跄了几回摔倒在地上,再抬起头来,看见头顶一对椭圆形的橘红灯笼,上面写着大大的福字,字迹隽秀,遒劲有力,底下则画着个小碗。寒风吹得小灯笼微微地摇晃,里头的火芯涩涩然跳动,有好那么几下差点灭掉。
他踮脚抬手,想扶一下,却看到自己沾满血污的掌心,里头可怜巴巴攥着两个铜子,仿佛是在嘲笑他的无能。又想起海棠,想那些从混混口中听来的,不知真假的事。
一夜彷徨。
……
腊月二十七,睁眼闭眼间就要到除夕,街上大多的店子都关业了,唯得些年货铺子还支撑着,却也开张得比平日要晚得多,看来这临了年假就不愿干活的懒劲儿是自古有之的,就连一大早起来扫雪的人都没有几个了。
又一夜风雪飒踏,一碗面馆门前白雪铺地,余锦年被冻醒,睁开眼发现是自己睡相不老实,伸了一只胳膊出去,屋里的小暖炉也早烧灭了,好在被子里被他暖得似火炉一般。他缩回爪子,往背后的怀抱里拱了拱,贪恋了一会儿这难舍难分的温度,才不得不起床来收拾。
重新给小暖炉里加了炭火,摆在房间里,又把汤婆子灌上热水塞进季鸿的被窝,这才蹑手蹑脚地带上门出去,到厨房里烧晨粥来吃。
厨里有新宰的鸡,在炉上煮成一锅高汤,他就用那鸡汁高汤,撇去上层浮油,用小火慢慢地熬沸开,下冬笋丁、鲜蘑和小菜心煮熟。余锦年去外面打水,被冷风筛得直哆嗦,回来时忙又扔了两块鲜姜到汤里,手边则用清水搅了一碗稠面糊,待那边菜一熟,他就用筷子抵在碗口,手脚利索地挑出一块块面糊来甩在沸汤中,做面老鼠吃。
未几,汤里形状各异的小面丁就浮上来,被滚沸的水流顶得四处乱窜,还真像是一只只乱藏的小老鼠。
昨夜睡下前,他曾托清欢往灶膛的灰堆里埋几个芋头,也不知清欢听见没听见,这会儿蹲着用烧火棍扒了扒,果然是有!他欣喜地扒出个小的来,灰堆一夜余热,将芋头们都烘熟了,这样煨出来的芋头软而不烂,与蒸煮出来的口感有些微妙的不同,剥开皮,里头的白瓤入口即化,带着淡淡薪柴的焦气,香不可得呢!
前人有叫芋头为土芝的,这般煨数的小芋头蛋则叫土芝丹,且说“煨得芋头熟,天子不如我”,余锦年围着炉火吃起芋头,时不时沾些白糖,在这种寒冬腊月吃得浑身舒展,可真是拿皇位来,他都不肯换。
一碗面馆里人少,又都没有什么讲究,办了年货准备了爆仗红纸等物,也就没别的事可忙了,余锦年懒在厨房里烤了会儿火,便听得几声喵喵叫,他一下高兴起来,跑出去抬着头往房檐顶上撒望,果不其然一只胖猫踩着瓦片回来了。
“小叮当!”他伸手去接,小叮当顺势跳了下来,正中他胸口险些把他砸吐了血,“你又去哪偷吃了,重成这个样子要嫁不出去的!”
猫儿眯着眼睛白楞他一下,就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大摇大摆地进了厨房。
余锦年狗腿子地跟上去,用鱼脯虾米泡了饭喂猫,他伸出万恶的手掌在小叮当肥厚的皮毛里揉了一把,忽然咣当一声,院墙旁的花架子倒了,今冬的风也不知怎的这般厉害,只院子里这些东西,哪样没被它祸害过?
“唉。”余锦年叹一声,认命地出去把花架修起来,用绳子固定住,以防再砸下来伤了人。收拾好工具,他忽然想到店前的那两盏灯笼,经过这一宿风雪摧残,也不知道吹歪了几盏。
此时季鸿起了,余锦年道:“厨下有温水,你先用着,我去开店门。”
说着就往前头去,听见一串小跑声、拆门下板的吱嘎声,又并一个惊骇万状的:“——嚯呀!”
季鸿一抔温水抹了脸,也没擦净,忙快步到前堂:“出了何事?”
只见地上倒进来个人,素布衣,书生打扮,浑身是伤,血迹零零星星地洇着衣裳透出来,衣摆和发梢上落的雪经一夜风吹,都和着湿血凝作了冰,在身上冻实了。他脸色煞白,嘴唇发青,俨然已经冻僵,栽在少年脚边直打哆嗦,半晌才睁开眼,似乎是想起来,可两脚不听使唤,动了几动,也不过是从左蠕动到右的区别罢了。
余锦年惊奇:“怎么是他?”
季鸿问:“认识?”
“在罗老先生那儿见过一面,似乎是去求医的,也没说上几句话。不知怎么倒在这里,还伤成这样。”余锦年说着把苏亭拽了进来,又跑到房间里拿来两条厚实的毯子,一条垫在苏亭身下,一条裹在他身上,又搬了小暖炉过来远远烤着。
冻僵的人是不能突然受热的,否则会被烤坏,以后会胀痛万分,需得循序渐进才不至于落下病根。
余锦年端来一盆温水,兑得与体温差不多,便用毛巾浸透拧干,裹着苏亭两手慢慢揉搓,过了好大一会,苏亭才觉得自己的手脚慢慢恢复了知觉,余锦年见状道:“阿鸿,锅里有面老鼠帮我盛一碗,灶上芋头也拿两个来,还有白糖。”
很快季鸿端着食盘回来,余锦年扶苏亭起来:“吃罢,吃暖和了才好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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