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说完,齐声叹气,觉得余旭嚣张的日子是遥遥无尽头啊,他们还有的苦了——说着推开门,冷不丁在门外看见面色不善的余锦年,二人霍地吓了一跳,舌头打结似的唤了声“小公子”,忙同手同脚退到一边,心虚地躲闪着视线,担忧方才他俩骂那余旭的话被余锦年听见而怪罪下来。
余锦年手里拿着瓶活血化瘀的伤药,什么也没说,与他俩擦身而过。
余旭听见门响时就提起了神,一个反身趴在床上,眼眶里的泪说来就来,仅余锦年从外间走到内间的这稍许功夫,他就已哭得梨花带雨,肩膀微微抽搐,抱着枕头好不伤心。待余锦年走到床前,他才萧萧瑟瑟地抬起眸子来,抽噎着叫:“年哥哥……”
这乖巧模样,若不是余锦年心中早有疑虑,又方才在门口听到了他们的对话,怕也能被他骗过去了。余锦年坐到床边,掀开他的衣裳,看这瘀痕,当是被人用棍棒打的,便将手中小瓶里的药粉洒在他背部的瘀痕上,揉了揉,沿着伤痕往下,挑开了本就破损的裤腿。
只见左边腿窝处果不其然,有一颗黄豆痣,不偏不倚地,生长在他软软的腿窝正中。
那日在三余楼前,那位卖菜老汉曾经说过,抢了他们辛辛苦苦贩菜而得的钱的人,正是个腿窝里有颗小痣的小子。
第142章 游龙戏珠
“疼,年哥……”
回过神来,余锦年已忍不住在他膝盖上掐了有一会儿,松开手,想到自听月居到此院一路来,那些侍女小厮们交头接耳的窃窃私语,想到这阵子从各色人口中听到的龌龊事。他冷不丁提起道:“余旭,南城富贵斋听说过没有?”
余旭捂着膝窝,认真地摇了摇头,眼睛透亮:“那是个什么地方?”
“没什么,就是个做裘衣的铺子。前阵子他们家小主子被家贼伤了,来找我换药,我便听了几句。”余锦年观察他的表情,随口道,“你来我这之前,不曾去过南城?”
余旭摇摇头,扁了扁嘴,委屈道:“听说南城都是富贵人家,我这样小要饭的,人家见了要打的,哪里敢去。”
“是吗。”余锦年笑了笑,往手里倒了些药粉,就着手心里出的些许汗津,忽然地朝余旭脸上抹去。
药粉呈棕褐色,在余旭脸颊至眉角之间涂成黑糊糊的一团,余锦年粗略一观,倒真与那日严荣拿给他看的画像很是相似。
余旭被药汁辣了眼睛,一边抬起手背去抹,一边痛呼道:“年哥你做什么……我的眼睛,好疼啊年哥!”
余锦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任余旭胡乱地在自己脸上擦抹,看他不仅没有擦干净,反而使药粉融进他那虚情假意的泪水当中,流进眼角,瞬间就将余旭的眼睛激得密密麻麻的小血丝,疼得通红。而余锦年好像是麻木了,冷淡地看了会,才从桌上拎来一壶冷茶,掀开壶盖,忽地泼在他脸上。
“啊!”余旭下意识便以为是热水,又是一声大叫,过后才反应过来是冷茶,连忙揪起身下的床布粗鲁地抹了几下脸。
扭动之间,一截细细的红丝绳便从褥子底下露了出来。
那红线余锦年眼熟极了,因为那正是他亲眼瞧着清欢一点点编出来,穿上珍珠坠子后,又由他亲手给穗穗戴上的。余锦年猛地一拽,将那红绳攥在手中,然而绳结已经被人裁断了,上头的珍珠坠子更是不翼而飞。
余锦年眸色微沉,将那红绳攥紧了。
余旭好容易擦净了脸,便觉周遭气氛骤冷,才睁开一只猩红的眼睛,就看到了余锦年指缝间一截红丝线,他瞬间一个激灵惊醒,即便眼眶仍是酸楚发胀,却一下也不敢眨了,当即从榻上坐了起来,战战地叫了声:“年哥,这个、这个是我在园子里捡来的,我正要跟你说……”
余锦年已没了甚么耐心,冷冷打断他:“那你来不来得及与我说说,你在南城做的好事?”
“年哥你怎么了,我都没去过南城呀。”余旭轻轻皱起眉头 。
余锦年哼笑一声:“行,南城你没去过,那东街上一个卖菜的婆婆你见过没有?”
余旭咽了声唾沫,手指抠着被褥上的绣花,脸不红心不跳地哭诉:“什么卖菜的,我一来京城,就在四处打听年哥你的下落,每天吃不饱穿不暖,冬天的时候还差点把脚趾头冻烂了……年哥你到底要说什么啊!是我哪里做的不好吗?”
余锦年情不自禁拍了拍手,感叹地啧啧两声:“好,好极了。你这说谎不打草稿的本事可真是万中无一,真是令人刮目相看。”
他这么一说,余旭心里立即一个激灵,以为余锦年知道了什么,险些就从榻上滚下去,可又心里怀着一点侥幸,由他这般嘲讽,余旭也不肯松口。但是斗金楼的事既然败露了,他就只承认这一样,然而嘴皮子还是有些不利索,继续伏小做低道:“我以后再也不去斗金楼了,年哥,我会好好做活,能不能……”
“能。”余锦年冷笑一声,挥挥手招来一个小厮,吩咐他去那笔砚纸张。
小厮飞奔到桌前,将整个砚台给他捧来。
余锦年唰啦一声抖开纸张,铺在一旁的小几上,信手几笔,便把东西重重扔进余旭怀里:“余旭,我不是你爹娘,也不是普济天下的观世音,没义务救你。你将这纸上内容看清了,愿意,你就签字画押,那赌债我还可以替你想想办法;不愿意,七日后你自己解决。”
余旭面上不显,其实早已心虚不已,他哆哆嗦嗦捡起纸来一看,登时大惊:“卖身契?”
余锦年挑了下眉:“你不是很喜欢卖身葬父?卖给谁不是卖,不如卖给我罢。你签了,我才相信你是真的要好好干活来偿赌资啊。”
屋里静了静,余旭脸色渐渐发白,他原就是凭借这一层血亲关系而四处鬼混,若是卖身给金幽汀,瞧他这位好堂亲的表情,显然是记恨他,以后沦为下人奴婢,怕不是又要吃不饱穿不暖了。他怕极了那样的苦日子,是多一日也不想再忍受,如今他好容易攀上枝头,余锦年却再叫他卖身为奴?
余旭抖着肩膀,既是怕又是不甘心:“年哥,我是你……”
所以余锦年合该替他还钱啊!难不成还要眼睁睁看着他去死吗!
看着床上这个长相与自己有一二分相似的少年紧紧地抿着嘴,身下的床布也被他手指绞成一团。余锦年抬手止住,笑道:“你是我‘弟弟’,我知道。可我这人没什么同情心,又是个守财奴,这园子里一草一木、一花一水,全都是我的。你要是安安分分,我多养你一个也没什么,可你这般上蹿下跳,我就不很开心。我费尽心机才得到的一切,岂能容你来分一杯羹?”
他这般说,倒是醍醐灌顶一般给余旭开了窍。可不是么,如今余锦年是这园子的“主人”,但那还不是因为余锦年受宠,归根结底,这园子是郦国公世子的。余锦年一个没爹没娘的破落户,以前就是给他们家做杂工的,凭什么一朝跃了龙门,就要踩他一头!
想及此,余旭就不苦恼了,反而隐隐有些期待,他抓起散落在榻上的笔砚,那砚里本就没什么水,两人又说了这会子话,墨早干了,余旭将拇指含在口中舔湿了,在砚里沾上一层墨,便在那张卖身契下按了自己的手印,胡乱签了自己的大名。
小厮收走了卖身契,余锦年拿来看了看,便叠进衣襟当中,拂袖道:“既是签了,那就是府上的下人,这院子你也不能住了,今天收拾好东西,会有小厮领你去下人的住处。”
余旭闷闷不乐地点了点头,待余锦年一出去,他立刻就跳下来。因为动作太大而扯了后背伤处,他龇牙咧嘴地疼了一会,才跑到门前,朝余锦年等人的背影用力地瞪了一眼,咕哝道:“就会跟我嚣张,自己还不是个伺候人的东西!”
余锦年转出余旭的院子,一路闷着头,眼角瞥见一袭雪色,才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转头看了看。只见季鸿抱臂倚靠在月门旁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余锦年走过去,往他怀里钻,季鸿便张开手臂顺势将他揽进来,摸了摸后背。
“处置得太轻,”季鸿评判道,“若是照季家家法……”
走完季家家法,余旭若是还能留下一条命,那就是上天恩顾。
“……我想着,他若是能就此安安分分,克己慎独,我未必不能给他一个机会,救他一救。像苏亭,如今不也勤奋好学吗?”只是他心里也知道,余旭和苏亭是不太一样的。苏亭偷盗,到底是为了白海棠,不说对与否,这份心意还是可以体谅的,可余旭却是十成十的自私自利,而且满嘴谎言,余锦年蹙眉:“倘若他依然执迷不悟,又去走那邪门歪道,便怨不得我了。”
虽说不跟那小混蛋虚与委蛇了,余锦年本该高兴的,可他垂着眼睛,有些萎靡的样子。之所以不开心,也不是因为和余旭的这层血亲关系,而是单纯的厌烦这样的事,他想日子简单,想一群人不分主仆,亲如一家,和和美美,想做做菜、开开店、看看病,然后慢慢地墨发覆雪,直到尽头。
只是红尘纷杂,未必都能事事如他所愿罢了。
季鸿低头去看,叹了口气,轻声说:“你不必事事都讨好别人,你一厢情愿地想着别人好,可别人未必承你的情,到头来,反而怨你多管闲事。我也好,旁人也罢,你想做什么都无需顾忌,我也不需要你讨好,我只愿你能自私一点。”
余锦年恰好抬头,也弯起眼睛笑了笑:“行,听你的教诲。那我就是想讨好你行不行?你不想要也得受着。走罢,给你去做荷包鸡。”
季鸿笑着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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