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锦年端着醒酒汤回到暖阁,季鸿正靠在迎枕上闭目养神,等他回来。他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才放下食盘,那人就跟心有灵犀似的,准确地抓在了他的手,握进那人的掌心内,仔细地揉弄着,一节节指骨摸过去,仿佛是在确认着什么。
“怎么了。”余锦年轻声道。
被这么一闹,酒意已散得差不多,只是胃腹难受得厉害,季鸿缓缓睁开眼,口中吐出几丝酒气:“看看我的小药仙是不是真的存在。”
余锦年端起食羹,将勺中的汤品吹凉了,送到季鸿嘴边,才笑了笑说:“你也说傻话,这般的大活人,怎能说不存在就不存在的,我还真就地羽化了不成。来,再吃几口,对脾胃好,明早醒了也不至于头疼。”
季鸿一勺一勺地吃下,视线扫到他的手上,看到被鞭尾抽出的几条划痕:“手疼不疼,叫苏亭拿些药过来。”
“不用,哪有那么娇气。”余锦年道。
季鸿仍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待一碗吃完,又用淡盐水漱了口,余锦年将他背后的迎枕撤去,扶他躺倒下去。只后背还没沾到褥面,他便将余锦年一块扯了下去,蹭着嘴角轻轻地吻了吻,品到淡不可尝的甜味,他心下也跟着冒出甜汁,摸着人后脑发丝道:“吃过蜜粽了。”
余锦年趴在他胸口,也不怕将他压坏,哪壶不开提哪壶地问:“还敢与我亲密,不怕我吸你的阳气么?不怕我是个什么妖魔鬼怪,对你有所企图?不怕我对你下了蛊?”
“不怕。”季鸿将他揽在自己肩窝,酥沉的声音仿佛是从彼此相贴的骨骼之间传送一般,嗡鸣之外略带轻浅回响:“不管你是什么,你若是想要,都给你就是。只求你,这蛊永远也不要解开。倘若这真的是场黄粱美梦,我情愿一辈子都睡在梦中,再不要醒来。”
“我感受到是暖的,摸到是热的,足够了。”季鸿闭上眼睛,似乎是在享受怀里少年小火炉般的体温,将他从里到外都暖透,他情不自禁地收紧双臂,呢喃道,“……有这些就足够了。”
“嗯。”余锦年也觉得安心,这两天他也折腾够了,实在是累得慌,便趴在季鸿的身上昏昏沉沉地眯着眼,倘若他有神通,能够下蛊,有何尝不想给彼此下个同心蛊呢。手揽到季鸿的腰间,伸到宽松的衣襟里头摸了摸,忽又改了主意,如果下蛊,一定下个“令人生胖蛊”,好好给他补一补。
这些日子季鸿忙着朝上的事,好像又瘦下来了一点点。
季鸿将他抱上床来,想起余旭说的水里捞起时如何如何,便忍不住去摸少年的手脚,按一按柔软的肚皮,都是温温的,但他却觉得冷,仿佛是感受了寒冬腊月的冰水一般,紧紧地将余锦年抱住了。余锦年被他弄得发痒,不禁嘻嘻笑着问他怎么了。
“冷吗?”季鸿道,“……水里。”
“……”余锦年敛了笑容,沉默片刻,水里冷不冷他不知道,但是乱葬岗上他在一卷破草席中醒过来时,却是冷得发抖,浑身上下只有心窝里还有一口热乎气,支撑着他从乱坟山上走下来。他不禁往季鸿怀里躲了躲,撒娇偷懒似的去蹭他的温度,小声地说:“不冷。”
像是有了默契,又或者是季鸿真的不在乎,无所谓余锦年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哪怕真是水鬼借尸,他也心甘情愿地为他提供阳气,温暖他冰冷的四肢,甚者成为他新的寄主,怎么都好。季鸿恍惚又想起久远的事来,当初信安县,也有人批他“前尘已尽,魂灯再燃”云云,他待详问,对方又说其中“天机不可泄露”。
也许,他真是这天地间造化而出的精怪罢。
季鸿敞开手脚,任他小猪似的往自己身上拱:“在我这安心住下吧,小妖怪。以后冰天雪地、寒冬腊月,你都不会冷了。”
“嗯。”余锦年将耳朵贴在他胸口,听到砰砰的心跳,像一只暖炉的火芯。
——
余旭被季鸿重罚之后扔出京城的事,余锦年过了两三天才得知,还是从下人闲谈的口中听来的,据说掌罚的那群侍卫下手极重,若不是季鸿特意吩咐了要留一口气,好架到各院去给那些被他欺凌过的婢女小厮们道歉,怕是当晚便熬不过季家家法,直接去见他爹娘了。
只是如今他遍体鳞伤被扔出夏京,也不知对他来说究竟是福是祸。
季鸿曾吩咐了这事不叫他知道,许是怕他一念之差又心软。但这事余锦年知道也就知道了,也没动过去寻人的心思,先时收留余旭,他自认是以德报怨,无愧于心。今日之后,那人是生是死就算是他自己的造化,即便万中有一,他侥幸活了下来东山再起,也再与他余锦年两不相干。
余旭的事揭过去暂且不提,余锦年终于又回归日常,开始他厨子与郎中双重身份的疯狂转换。
他本来是看中了三余楼旁边那间濒临倒闭的客栈,想早晚盘下来做医坊的。只是这客栈不温不火地竟苟活了许久,直至季鸿替他将能够证明他医者身份、能够使他在京内坐堂行医的“玉符”置下来了,那客栈还苟延残喘着没有倒闭。反倒是临街的一家绣房率先关门大吉。
余锦年便把那绣房低价盘了过来,大肆改造。
前头门脸改成医堂,一楼置柜台和药架,摆几排椅子候诊;二楼则修葺成简单的隔间,作临时观察室;后院几间屋子,留出两间来给自家暂住用,其他的则分别修作库房和隔离病房。这些自然都是他前世的经验,他将这般那般的规划说给负责修葺的匠人们听时,众人皆一愣一愣的,但好在有图纸,他们只需按图索骥就行。
如今既然有了医堂,那么诸多关于医药用具的想法便都可以提上日程了。余锦年又连夜画了许多图,涂涂改改好些日子,才将季鸿用惯的那些铁匠、木匠、玉匠、金银匠们召集在一处,叫他们集思广益,看看各部件都能用什么材质来实现。
最先做出来的是一只简易的单耳听诊器,因是直接照着历史上第一支听诊器做的,所以并没什么困难,乃是用空心木管接一只象牙制的小喇叭状的头部。用时将喇叭头贴住肌肤,便能从木管的另一头听到较为清晰的声音。
不过这东西刚问世,却不是用来诊病,而是被余锦年十分不务正业地拿去逗季鸿玩了。
季鸿看着满桌乱七八糟的他也不认识的零件,虽说有些郁闷这些小东西夺去了少年和他相处的时光,但也只能无奈地在背后默默支持。
只是这地方盘是盘下来了,可余锦年太缺人手,他也是肉体凡胎,总不能一个人兼顾三余楼和医堂两个铺子,又不愿招些乱七八糟滥竽充数的人进来糊弄病家,更不愿因为这些而牺牲和自家男人过二人世界的机会。所以开业只能无限后延,至少要延到苏亭能够独当一面的时候。
不过提起苏亭来,余锦年又觉得愁了。
因这小子自己都还没能养活起自己,正是一瓶子不满,半瓶子咣当,前几日却又从外头捡了个弃婴回来。是个雪白软嫩的女娃娃,极其瘦弱,小手指头细得不若筷子尖粗,金幽汀多得是大老爷们,哪会养娃,即便是最有发言权的清欢,也只是个还没出阁的小女娘而已,一群人面面相觑,连碰一碰都怕不小心弄断了这小娃娃的手。
余锦年有些新奇,便接过来抱了会,谁知这孩子极不给他面子,张嘴便哭,将他弄得手足无措。女婴嗓子很亮,哭起来劲头十足。余锦年无法,只得把她还给苏亭。
说来也好玩,清欢道,这娃娃不仅是朝他哭,落旁人任何一个的怀里都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小脸哭得涨紫,只有苏亭抱着才肯老实一些,也是桩奇事。
估摸时间,这个女婴应当是端午之后被人遗弃的,因时人笃信五月五的婴儿是天煞命,克煞父母,是故民间一直便流传有“不举五月子”的说法,所以端午之后便总能多出许多弃婴来。虽然对孩子来说无辜了些,但就时下百姓的思想来说,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一伙人在金幽汀里翻了翻,竟还真找出个上了年纪的厨娘,因为她自己早年生了点病没办法生养,所以愿意收养这个孩子。
苏亭跟她相处了两日,已有了些感情,听那厨娘点头了,还颇有些不舍,可他毕竟是个毫无经验的男人,交给厨娘养总好过他瞎折腾。只是他正要将孩子抱过去,那女婴似知道即将发生了什么一般,本来安安静静地窝在苏亭怀里睡觉,突然之间就放声大哭起来,简直如撕心裂肺一般了。
“小娃娃这两日都跟着你,习惯了你身上的味道,乍一离人都爱哭的,过两日习惯了便好了。”厨娘老道地说。
苏亭将娃娃递给她时,忽觉颈上一勒。
有个小东西从苏亭脖颈间断裂下来,飞迸出去,滚落到地上,只余一根红绳攥在女婴手中。
余锦年捡起了滚到自己脚边的小玩意儿,迎着日头看了看,这是颗枣核大小的珠子,不大规则,但表面已被磨得十分光滑,颜色白中透着淡淡的黄,还有零星烧焦的痕迹。他猛地顿住,将那珠子还给苏亭,怅然道:“这是海棠的……”
是海棠的一小块骨殖。
苏亭曾说想留下一块做念想,后来又纠结,问他私自扣下一块会不会阻碍海棠转世。原来,到底还是放不下,留了这么一小块戴在脖子上,好似白海棠一直陪着他一般。
看着这块骨珠,苏亭又默默红了眼睛,他低下头飞快地抹了一下,便接过骨珠放进佩囊中。再回头去看那女婴,手里还死死攥着一条红绳,无论那厨娘如何劝诱,也不肯松开手指。苏亭站着发起了呆,怔怔地望着那个小小的攥着丝绳的拳头。那丝线是他特意买的,非常结实,只用动剪刀才铰得开,怎的这娃娃轻轻一拽就松了呢。
过了片刻,他忽然开了窍一般,说道:“年哥儿,你记不记得我那时候说……总有一天,我会和海棠相遇的,说不定我还能救他于危难之中。年哥儿,你知道我是在哪里捡到她的吗?”
“……”
“在护城河边一颗海棠树底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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