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旭也说:“大人不也没睡,难不成是思念我吗?”
燕昶静静地看着他,没说话,仿若默认,过了会才招了招手。余旭想了想,还是翻身坐起,乘着昏暗靠了过去,也不同他说什么,只是蒸着满身的酒气玩弄着腕子上的银链,魔怔似的兀自小声背道:“人以天地之气生,四时之法成,君王众庶,尽欲全形……”
燕昶听他嘀嘀咕咕背了不下四五十句,是一会儿笑两声,一会儿又皱着眉头抱怨头疼,不禁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低声说:“再是喜欢,酒也不能饮太多。书看过了便放回去,不然下次再看时便找不到了。”他随手翻了几本,“这些都看过了?还想要什么?”
“是啊,我可真喜欢。”余旭熏熏然快要睡去,听到燕昶问他话,他木然地摆了摆手,“随便吧,随便。”
燕昶抬手抚在他的肩头,哑室多寒,即便时值盛夏,此处也渗着丝丝凉意,他取来小毯盖在少年身上,轻轻地拍了拍,体贴至极道:“睡罢。”
若非余旭心里明白,怕是也要被这人的温柔细致所俘获,以为自己当真成了人家朝思暮想的情人。可实际上,他什么也不是,能得今日的绫罗绸缎、美味佳肴和百依百顺,不过是因为他把自己活成了另一个人的模样。可这又如何,比起在外头风餐露宿、提心吊胆,被人豢养的日子也没什么不好的。
他深知自己离了这人就只是个小乞丐罢了,所以即便是做替身,也不愿出去再过处处被人嫌弃追打的苦日子。只是偶尔想起来了,记起自己是顶了余锦年的壳子,心中还是有些怨恨和不甘。
周凤走下来,燕昶低头查看少年已经睡了,才容他禀报。
周凤道:“绥远将军一行已奉命离京,返回了西北驻地;闵家那个已按计划,将他在奉城牵绊住了;季家的老国公称病不出,不问朝事,季家世子则被南方疫情所累,一时半会也回不来。今年北边大旱,前些日子,北雁关外的异族异动频频,据线人报,主战的折子已在御案上堆了数十道,还有礼部数人主张以昭华公主和亲,天子闻言大怒,御笔都摔断两根。”
燕昶笑道:“我这七皇兄是极其的护短。昭华年不过十二三,是皇兄跟前最宠爱的公主,先前皇兄本是打算过两年就将她许配给季叔鸾,可见爱护之意,奈何那姓季的不领情。如今礼部贸然奏请昭华去和亲,岂不是触了皇兄逆鳞,他如何能不发怒?”
周凤不解,顿了片刻犹疑道,“主子,您真要请战?”
燕昶手下抚弄着少年的袖口,仿若抚弄一只温顺体贴的猫,他扫了周凤一眼,若无其事地说:“我便是请了,皇兄就能准么?他眼下最怕的就是这些。前几日进宫时,皇兄言语间提到父皇忌辰将至,似是有让我去守陵的意思。”
周凤忙道:“敬陵远在岚城,可是进易出难,那儿驻扎的都是赤阳将军的亲兵。赤阳一脉乃是早先季家蔷薇军的属支,如今也与郦国公府关系密切,您若是去了敬陵,可是被扔在了他们的眼皮子底下。到时便是想传封书信,恐怕都难……”
“这些你都知,皇兄会不明白?这春猎已过数月之久,本王奏请回越地的折子却迟迟没有批复,眼下本王只是在府中逍遥度日,尚且不能让门外那些探子打消疑虑,如今又想让我去守陵。”燕昶冷笑两声,微微摇头,“皇兄怕是已将我当做眼中钉,肉中刺了。我若是竭力请战,他或许能巴不得我赶快滚回越地。”
他抬头看向周凤:“叫你去办的事,办的如何?”
周凤垂眼看了看燕昶膝头熟睡的少年,谨慎道:“定北侯仍是那句话,当年如何,如今还是如何,他说自己不敢多求,只要雁北四府,朔东五城,图个安居乐业。至于南边……自是一切妥当了。”
“安居乐业?”燕昶不由讽笑,“那老家伙干的事,哪一桩算得上是安居乐业了。雁北四府,他胃口倒是不小,下次是不是想把地界直接划到京畿来,与本王分一杯羹?”
周凤拱着手,不敢作答,半晌又说:“十二爷,还有件事。”
“说。”
“冯大监传话来说,因着京中闹疫的事,宫里想请天子移驾辅京避疫。”周凤垂着头说。
燕昶点点头:“前朝就曾发生过疫病传入宫中的事,险些伤了皇脉。宫中心有余悸。想着是该有人提了。”
周凤小心翼翼地从怀中掏出几封密信,递给燕昶,低声道:“越地传信,康南来人投诚了。”尽管声音压得极低,却也掩盖不住他脸上的暗喜之情,他衣袖一振,伏跪拱手贺道,“恭喜十二爷,南方十三郡已全是我们的人了!以越地和南部十三郡为基业,加上定远、昌武等南派将军的势力,统共精兵三十万、轻骑十万、水军五万,尽可为我们所用。属下以为,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便是不成,也可与北边划江而治。”
燕昶看罢密信,心中也难免澎湃:“好!”
“不过滁南那边,据说大殿下在转好,怕是过不了几日就该痊愈了。”周凤轻轻瞄了燕昶几眼,欲言又止道,“说是随行医官中去了位小神医,用了世间罕见之法,妙手回春,眼见着大殿下都一脚踩进了黄泉,竟是叫他给拉回来了……若是此番让他们回京来,不仅季家的势越发地大了,那季鸿也不是个好对付的人——属下该如何做,请十二爷做主。”
燕昶抚弄怀中少年的手不自主地顿了住,凝滞片刻,才又缓缓地摩挲起来,极轻地皱了皱眉头:“是么。”
周凤本以为他会多问几句的,谁想竟是再也没多提这事,只是低着头,若有所思地把玩着怀里那个赝品的手指。周凤一直不喜这个自称阿九的赝品,尤其是他变得越来越像那小神医以后。后来多心查了查,竟然查出这少年当真与那小神医有点不远不近的亲戚关系,还是因为之前手脚不干净,被季家赶出来的。
这事燕昶知道以后,也没个表示,依旧是娇养着,除了不给自由,什么珍奇异宝都毫不吝啬地送他。周凤不是很明白自家主子到底在想什么,有时候甚至觉得,他们十二爷跟捡破烂的似的,净天儿地往府上捡些人家小神医不要的东西。他不好说什么,于是默默躬下身,将散落在地上的书册捡起来放好,正想退下,却又被燕昶叫住了。
他突然问:“周凤,你为何要跟着本王。可知此一去成王败寇,生死难料。”
周凤被问得莫名其妙:“殿下曾救过属下一命,属下自当誓死追随。”
“誓死追随……”燕昶将这几个字搁在舌尖上碾了碾,垂在身前的右手展开又握紧,反反复复,但每每用力到一定程度,右肩便会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他眉心深深地皱起。
除却那时余锦年的治法让他轻松了一些以外,往后燕昶的肩疾是越来越重了,尤其是阴雨天气,更是疼得连碗筷都拿不起来,以至于近些日子他自觉好不了了,连药也不肯再吃,只在疼时用余锦年教的办法,用艾条熏一熏,能多少好受一些。
若不是见识过那小神医的性子,知道强求不得,否则就算是绑也要将他绑来给主子治病,周凤道:“就是寻遍四海,周凤也一定为主子找到能治这肩疾的神医。”
燕昶叹口气,挥挥手,叫周凤附耳过来吩咐了几句什么,便叫他下去准备:“过些日子回越地,轻装简行,只带上重要的东西。”
周凤走后,他坐在哑室的榻上,手指逡巡在余旭细软的脖颈上,听着烛花噼破爆裂的声响,突然眸底一暗,对着面前的一团空气说道:“你又能随本王多久呢……”
他指下忽地一重,余旭冷汗骤出,知道自己装睡被人发现了,匆忙一个骨碌翻下榻来,口中呛咳几声,跪在燕昶脚边瑟瑟发抖,语无伦次地学着周凤道:“大人!大人饶了我吧!阿九也一直追随大人,阿九也誓死追随!”
燕昶似是听到什么有意思的东西,垂眸在余旭脸上扫了一圈,眼神又渐渐地拉长,仿若回忆起了过去,想到自己十几岁的时候,沙场征战,身边追随了无数号称要与他“死生不弃”的将领们。当年相逢意气,天地为衾壮志为枕,可惜到头来,燕飞林惊,只能俯首称臣。
而当年死守誓言以至于站错了队的,如今有多少已化成累累白骨,又有多少与他一样,苟且在南方一隅之地,浑浑噩噩度日。
余旭不知他在想什么,生怕他是在想如何处理自己,忙情真意切地哀求道:“大人,您带我走罢!大人去哪里,阿九跟到哪里,阿九一辈子伺候大人,给大人做牛马。”
燕昶闻言笑了,手指在他下巴上捏了捏,俯身沉声说道:“给本王做牛马,死得快。”
“阿九不怕!阿九什么都会,可以洗衣做饭铺床,能伺候大人睡觉。”余旭听到了周凤与燕昶的对话,知道了他们究竟是什么人,听到他们说要离京,说有多少兵,说要如何举事。可他来不及感到惊悚,看样子燕昶是绝对不会将他放了的,可若是自己被燕昶留在这哑室里,要么是被人遗忘而饿死,要么是被官府的人搜出来而杀死——留在京城,左右都是一个死字,而且死得更快!那只能求燕昶将他带上,能苟活一日是一日。
更不说外面听说还闹着疫病,出去了谁说得好会不会染病?
万一燕昶成了呢?万一成了,他说不定也能混上点什么。
余旭忽然后悔自己之前怎么没对燕昶再上心一点儿,若他早知道燕昶是这样的身份,一开始就该将他伺候得舒舒服服的,还管他什么替身不替身、什么宠侍不宠侍的,至少该为自己搏得一点说话的权力,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战战兢兢地求他网开一面。
他用脸颊蹭着燕昶的膝,楚楚可怜:“大人带上我吧,阿九不想死在这里。”
燕昶是想要余锦年,哪怕是拥有一个与他有几分相像的赝品聊做安慰。虽说之前与那小神医相处得不太和谐,但他久违地感受到了轻松和愉悦,人就是如此,贪求自己没有的东西,而且越是得不到,就越是想要。可他也不会因为这个而耽误筹划多年的大计,更何况是为了一个假货。燕昶袖中藏有一把匕首,此时抽出来,便可以利落地将这个可能会给他带来麻烦的赝品解决干净。
但或许是余旭说了句“不想死”,让燕昶思及自己,一念之差,他松开手起身而去。
哑室重归寂静,余旭瘫坐在地上,觉得周遭发寒,他惶惶恐恐地跪在地上,摸了摸脖子,后背的冷汗尚未消去,还能体会到方才颈脉上那一瞬间的束缚感,那仿佛要被人掐死似的感觉。
他坐在地上,手指碰到了床下的一册医书,恐惧渐渐化成愤懑,余旭当即将那书拽出来,狠狠地撕成了碎片,扔得满天都是——若不是余锦年,他何苦沦落到这种境地!如今还要和一个乱臣贼子捆在一条船上!', '!')
本站提供的小说版权属于作者,所有小说均由网友上传,如无意中侵犯了您的权利,请与我们联系,将在第一时间删除!
Copyright 2020 00书院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