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劈、上挑、挥砍、突刺……
亡者被拦腰斩断。
下劈、上挑、挥砍、突刺……
亡者的头颅滚落。
下劈、上挑、挥砍、突刺……
亡者在哀嚎恸哭。
下劈、上挑……
那凶器仿佛在自主地挥舞,心和眼和手和足,都像是在被其牵引推动。
双腿在奔跑中变得酸软;手和胳膊都被震到麻木;心仿佛也要跟着麻木了。
但是,少年依然机械地重复着挥舞太刀的动作:
下劈、上挑、挥砍、突刺……
什么都不要去看,什么都不要去想。
蚂蚁咬啮神经的感觉、喉咙里涌出“咯咯”作响的细沫的感觉、在窒息中挣扎的感觉、浑身骨头被碾碎的感觉、四肢被折断的感觉、血从身体里逐渐流出来带走体温的感觉、眼前像是坏掉的电视机一样泛起雪花而后“啪”地一下黑屏的感觉……每斩断一具复合魔导体,这些仿佛垂死的体验,就会降临在他的身上。
意识的航船,在无边痛苦的海洋中浮沉。玉犬的吠叫声时远时近,则是连接意识的锚绳——如果不是这孩子在不断呼唤着他,伏黑惠觉得,自己一定会成为这把凶器的提线木偶。
然而少年的躯壳,实际上并未多出感官知觉中的痛楚所对应的伤口。
这是幻觉,伏黑惠告诉自己,这是幻觉。
他是伏黑惠,他没有变成那些亡者——他还活着。
下劈、上挑、挥砍、突刺……
啊啊,他知道了。
在握住“亚兹拉尔”,向着第一具亡骸挥砍而下的时候,伏黑惠便理解了,那锋刃之上源源不断的磅礴咒力从何而来。
它们来自于这一武器所杀者的憎恨:
每一次对着亡者挥下刀刃的瞬间,亡者的濒死记忆都会降临在持刀者的身上,使持刀者的精神感同身受亡者垂死时候的痛苦——而这份漆黑得仿佛化不开的、对于死亡的恐惧与憎恨,将化为持刀者的咒力,成为其所斩杀的下一个目标的燃料。
以旧的憎恨掠取新的憎恨,以亡者的憎恨供养生者的憎恨:由此,在战斗之中被这把武器所制造出来的漆黑的咒力,得以源源不断、绵延不绝。
伏黑惠也理解了,为何这把凶器会被冠以以死神.的.名字。
只是单纯地重复着掠夺与终结生命者,并不足以被称为“死亡天使”。如果没有与犯下“杀戮”这一罪孽相匹配的觉悟,如果没有亲自感受到所收割的生命究竟有着怎样沉重的分量,痛亡者之所痛、悲亡者之所悲——于彼方挥动刀刃之人,也不过是,宛如提线人偶一般蹈舞的“杀人鬼”罢了。
真可怕啊,伏黑惠想。
那个女人,真可怕啊。
——为什么,她还能笑得出来呢?
飞鸟说,这柄凶器在他手里只发挥出叁成威力。
那么,精神上背负着如此深重的罪孽,却依然能那般自如地挥舞这沉重刀柄的飞鸟本人——她究竟经历过什么、又究竟是以怎样的觉悟,走到如今的呢?
***
万米高空之上,风暴中心的黑色胚胎宛如心脏一般鼓动着。“玛格丽塔”的声音宛如闷雷般沉重地敲击在云层之上,震出雪片与冰雹,为风刃裹挟着向我挥下。
我哈出白气,伸出一根手指,轻轻一弹——
“啵”,宛如泡沫破灭的声响。
风刃消弭无形。
“你的‘绝望之理’,是七宗原罪之一的‘嫉妒’吧。”直视着胚胎之中“玛格丽塔”身上的罪纹,我使用了肯定的语气。
【“绝望之理”?】她歪了歪头。
“因嫉妒的心而生发,此即是你成为魔女的理由:每条你因这一理由犯下的罪恶,都会加速你堕落为魔女的进程;每条你为这一理由戕害的生命,都会成为你力量增长的养料。”
【我那是没有别的选择……】她的声音,带上了幽幽的泣音。
“嘘——你不是没有别的选择。”我侧身避开裹挟着冰雪和闪电的风刃,足尖轻点心之碎片的残骸变换落点、稳住身形,将一根手指比在了唇上。
“你只是非常精明地,每次都选择了对自己更为有利可图的那条道路。
【没有……我不是自愿的……】她喃喃道。
“打住,听我说完”,我做了一个“停”的手势,“虽然掩饰得很好,在你的回忆里面,你好像总是受委屈的、受强迫的那一个——但是每一次,激发了你嫉妒之心的人,下场都很悲惨呢。”
观想心之碎片的时候,我可以共感到碎片主人在记忆中的真实情绪。
在看到孩子们环绕着那位真正的玛格丽塔,而玛格丽塔有足够的能力去“爱”和“回报爱”的时候;在看到女孩子们彼此亲密,却唯独将她排斥在外的时候;在看到贞子和五十岚两情相悦的时候,甚至在看到我的时候——那名为“嫉妒”的毒虫,都在啃噬着“玛格丽塔”,或者说,“麦琪”的心灵。
“当那些人陷入不幸的时候,你自己可能没有觉察——但是我,从受害者们死去的眼睛里面、从你经过的走廊窗玻璃上,从你看向血泊的倒影之中,都看到了你的神情。”
“玛格丽塔”在微笑。
“那是发自内心的喜悦笑容。”我诚实地指出,“你的灵魂,在你成为魔女卵胚的很早很早之前,就已经扭曲、腐朽、崩坏到无可救药的地步了。”
【为什么……】
【你怎么可以这样……我明明都已经那么可怜了,你怎么还能够这么说我……】
“‘药’是达成你目的的、非常方便的道具。”在愈发激烈的攻势之中,我不断寻找新的落点,一边靠近魔女卵胚,一边说道。
药是排除绊脚石的武器、药是攫取权力的阶梯、药是交换善意的筹码。
“但是你唯一的一次失算,”我不顾魔女之卵逐渐变得扭曲的神色,剖析道,“虽然你在展示给我们的‘心之碎片’里面刻意隐去了那一段,但是——你在那一天的酒里面,下了‘爱情灵药’,对吧?”
【你怎么会知道!!!】
风刃与雷暴的攻势骤然转强,如同飞镖一路火花带闪电地向我袭来,看气旋走向,是想将我绞碎其中。
“我就是知道。”
我拂去一把兜网般罩过来的电光,原来风刃只是障眼法:卵胚已经发现攻击对我本人无效,便将目标转向了我脚下作为落点的心之碎片,试图让我从高空摔下去。
“毕竟这双眼睛,能看到许多东西。”
不过——
“只不过,你原本想下药的对象,并非五十岚……”
转换身形的间隙,我补完了这句话:“……而是贞子小姐——我说得对吗?”
她的攻击停滞了。
【……】
不狡辩了吗?
【那么,为什么不用您那把银色的小枪……给予我,最终的审判呢,夏娃大人?】
然而隔着黑色的薄膜,魔女脸上却露出了扭曲的微笑。
“因为对付你用不着——顺带一提,请不要对我使用那个称呼,有点恶心。”不用想,一定是那头黑漆漆的嘴长肥猪到处宣扬的。
亚兹拉尔刚才给了伏黑君,超度风暴外侧的亡灵尚且不足。那些复合魔导体,皆是魔女所背负的“罪”,皆是因她的“药”直接或者间接走向灭亡的“人”——其中才是真正有许多不该沦落至此、需要被拯救的人。
【为什么……父亲明明说过,您会赐予我“乐园(El.y.s.ion)”,将我从这悲哀的深渊之中解放……】
卵胚发出低泣的声音——然而那魔女的脸,却扭曲成了眼睛在笑、嘴巴在哭的上下不协调怪异表情。
【是我不够格吗,还是因为……】
“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我无奈地叹了口气。
云层之上的心之碎片,已经全部被风刃和闪电击毁了。脚一时间寻找不到落点,我便再次将水母君召唤出来,抓着我漂浮在空中。
“乖孩子,辛苦了,”我摸了摸水母君的触.手,仰头小声对它说,“之后喂你吃小鱼干——说起来水母会吃小鱼干吗?”
水母君对我挥了挥触须。
“好的,那么到时候还喂你一些小虾米。”我点了点头,半跪在水母君的伞盖上,又转向“玛格丽塔”。
“听你告解原本是神甫的事情,拯救你是神的事情,审判你是天使的事情——而我,虽然不得不在你的心之碎片上兼职了一下神甫,但既无拯救你的权能,也无审判你的权柄。”
我直视卵胚中“玛格丽塔”狰狞的脸庞,拉着水母君的一条触须,用牵引的动作指引它避开周围的风暴闪电的袭击,继续向她逼近。
“一开始我就跟你说过,我早就转行了:现在的我只是个平平无奇的商人。”我向“玛格丽塔”伸出了橄榄枝,“不过,要是愿意跟我做一笔生意的话,我倒是可以帮你减轻一些下地狱的苦楚。”
【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因为我的话,卵胚发出了宛如哀嚎、胜似恸哭的癫狂笑声。
电光在云层的漩涡之间汇集,照亮了如同狂涛般怒吼着的云海——我敏锐地感觉到,她要放一波大招了。
卵胚之上,亦渐渐浮现出裂痕。
【我才不要下地狱。】
然而,“玛格丽塔”原本狂笑的脸却陡然沉了下来。
缠绕着闪电的黑色的云层忽而光华大盛。在我摆出迎击手印的一瞬间,无数的天火却向下方飞去。
伴其而下的,是比之前任何一道闪电还要更加粗壮的雷暴,瞬间笼罩了原本花海浮波的原野。
“……”
伏黑君在下面。
【那么,这样呢?】
卵胚神经质地笑了起来,笑声如同敲击在云层之上的鼓槌。
【我好羡慕您啊,夏娃大人。】
【您每一次的随侍都很棒呢,这一个也是——他在下面抹消了不少我的力量来源,是在尽心尽力地完成您安排的任务呢。】
【现在,我把他杀死了。】
咔啦咔啦咔咔咔咔咔咔——
说出这句话的一瞬间,魔女的卵鞘如同黑色玻璃罩骤然碎裂,在空中化为无数纷飞的黑色雪片。
“嫉妒之魔女”,羽化变生。
她有着“玛格丽塔”的脸、遍布黑色魔纹的赤.裸身躯,却长着老鼠的耳朵、尾巴和四肢。黑色的长发在她背后纠结缠绕,形成黑色的鸟类翅膀,在魔女背后徐徐舒展开来。
原本生长着双眼的地方,只剩下了空无一物的黑色孔洞。
然后,那孔洞随着缓缓垂落的头颅,有空洞的目光,渐渐锁定在水母君伞盖上站起身来的我。
【这样做的话,请问您可以……赐予我拯救了……吗?】
魔女在微笑,说话的调子带着奇异的韵律,像是在歌唱。
我垂眸不语——然后,抬起手,歪头咬下右手的手套,用左手拿着右半边的以马内利塞进袖管。
投资果然是有风险的事情。
“这次的确是我失算了。”
在魔女骤然显露惊喜的表情之中,我抬头面向魔女,再次叹了口气:
“本想着获取更大的收益才和你谈判,没想到几乎要赔本了呢。所以——”
下一瞬,我已经出现在魔女面前,近得几乎要脸贴着脸。
“为了减少损失,我只好强买强卖了。”
说话间,我的“右手”已经刺入魔女胸口,握住了她的“心脏”——那是魔女的力量源泉,亦是这个梦境的锚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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