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拿两尊冰雕放在包厢里,可能温度都会比现在温暖得多。
段非拙觉得他应该说点儿什么,可又怕自己说话会惹Z生气。他给Z添的堵已经够多了。
他左思右想,试探道我在墓园遇见露丝的父亲了,你知道他断了一条腿。如果他想装机械义肢,呃,你有推荐的吗?
Z手肘搭在窗台上,托着腮,一动不动地盯着窗外。
没有。他冷冷说。
那你的义肢是在哪儿装的?
这不是普通的义肢。里面镌刻了秘术符文,性能比普通义肢高出数倍。Z顿了顿,压低声音,制作这义肢的人已经不在了。
段非拙会意地点头他一定是位了不起的工匠。
Z倏地转向他,深红的双眸暴射出愤怒的光芒。
她是一个可恨的秘术师!Z低吼。他搭在窗台上的手臂因愤怒而微微颤抖起来。
段非拙吓了一跳。他以为之前自己救了邓肯时,Z大发雷霆就是愤怒的极限了。但是和Z现在的怒气相比,当时他的愤怒简直就像是和风细雨。
这才是Z真正的愤怒。仿佛一座火山正在他体内喷发,炽热的岩浆要将周围一切都毫不留情地吞没。
段非拙往后缩了缩,要不是包厢门关着,他恨不得当场夺路而逃。
片刻之后,Z闭上双眼,深呼吸了几次。从他身上迸射而出的怒气逐渐压抑了下来。
我不该朝你发火的。这事与你无关。他从牙缝间挤出几个字。
段非拙抱紧自己的肩膀,努力把自己缩小。呃,我也有错,我不该随便乱打听
这件事异常案件调查科的人都心知肚明,算不得什么秘密了。其实我早该告诉你的。Z转向窗外。玻璃倒映出他的面容,红宝石般的眸子中流露出一丝哀戚的神色。
你觉得我今年多大了?Z没头没尾地问了这么一句。
段非拙头顶冒出一个巨大的问号。Z的年龄和他的机械义肢有关系吗?
但是Z从不说废话。他既然这么问了,肯定有他的目的。
段非拙细细端详着Z。他的年轻的确像一个谜。因为一头白发,他看起来可能比实际年龄要大一些,段非拙推测他大概在二十五岁到三十岁之间。
不过这一点任何一个长眼睛的人都能推测出来,Z就没必要专门问了。因此他的实际年龄或许比外表大得多。
段非拙试探地问三十?
Z不动声色再猜。
段非拙又问四十?
Z摇头再猜。
段非拙豁出去了一万零八十六岁?
Z的嘴角不自觉地扬了一下,显然被逗乐了,但他很快又板起脸,假装自己并没有开心。
你听说过克里米亚战争吧?Z问。
段非拙自然知道。那是1853年至1856年间,英国、法国、土耳其联军与沙皇俄国在克里米亚爆发的战争。
南丁格尔女士成名的那场战争,对吧?
正是在那场战争中,南丁格尔女士主动请缨担任战地护士。她的科学护理挽救了无数士兵的生命,被人们视作提灯的女神,民族的英雄。她创立了护理事业,从那时起,护士才逐渐成为一种受人尊敬的职业。
身为医学生的段非拙对于战争并不感兴趣,但对于医疗事业的发展可谓耳熟能详。
听到南丁格尔这个名字,Z的痛苦又增加了几分。
我参加过那场战争。他低声说。
段非拙开始炫耀自己眼睛大。
如今已经是1893年了,即使Z参战时只有20岁,现在也该60了。可他看上去顶多只有60岁的一半啊?!他是吃了唐僧肉还是喝了不老泉?!
像是觉察到了段非拙的惊愕,Z自嘲地笑了笑我当时28岁,是陆军少校。我在战场上受了重伤,当时照护我的就是南丁格尔女士和她的护士团。
段非拙猛然想起,他初来伦敦时和Z一起拜访律师林恩先生家,林恩先生的女儿路易莎曾提起南丁格尔女士到她们学校演讲。当时的Z就露出极为古怪的神情。
原来Z根本早就结识了南丁格尔女士,在战场上。
我当时伤得太重,四肢残废,双目失明,几乎是苟延残喘。所有人都觉得我活不了几天了。甚至有战友私下讨论要不要给我一个痛快。
说起这段痛苦的往昔时,Z的脸上却没有多少波澜。
我父亲也是个军官。他希望我能在战场上建功立业,光宗耀祖。看到我变成一个即将不久于人世的残废,他当然极度失望。这时有一名护士悄悄找到他,说她有个办法,或许能让我再度站起来。
段非拙盯着Z的红眼睛,低声问难道那护士是个秘术师?
Z颔首。
她用了治愈秘术?就像色诺芬用过的那种?
治愈秘术无法治疗我那样的重伤。治愈秘术的原理是加速细胞的再生,它只能治疗那些有可能愈合的伤口。断掉的肢体永远没办法长回来。Z垂下双眸,那个护士用的是另外一种秘术。她把我的身体彻底改造了。
什么叫彻底改造?段非拙问。他隐约觉得这不是什么好词儿,但他太好奇了。
就是把所有能用机械替代的器官全部用机械代替。Z冷冷地说,双手,双腿,脊椎,甚至还有一部分内脏。人类的心脏没办法承受这种负担,于是她干脆把我的心脏也换成了机械,由一块以太结晶驱动。以太结晶蕴含着极其丰富的能量,或许正是因为这个,我的衰老比普通人缓慢得多。
段非拙瞠目结舌,同时遍体发寒。
虽说他早已习惯这个世界中各式各样光怪陆离的事物,但Z的经历仍然算得上其中最匪夷所思的。
简直像是科幻小说里才会出现的内容。
这种改造能让人活下来?段非拙惊讶。
Z唇角一扬,像在讽刺你觉得我这样还算是活着吗?
从结果上来说,这番改造的确让Z重新站起来了,不仅如此,他还比以前更敏捷,更强大。一个大活人被改造成这样还能算是人类吗?
简直像一个忒休斯之船悖论。假如不停地替换一艘船上的零件,当所有的零件都被换过一次后,这艘船还是原来的船吗?假如将换下来的零件再组装成一艘船,它和那艘全面翻新的船谁才是原本的船?
忒休斯悖论放到人类身上呢?段非拙不敢继续往下思考了。再思考似乎就会触及到人类绝不可以碰触的禁忌领域。
这就是你厌恶秘术师的原因?段非拙声音沙哑。
没错。Z笑得越发残酷,如果她是为了拯救我而把我变成这样,我倒也不会责怪她。可她不是。她只是想试验她发明的新秘术,恰好遇上了我这么个绝佳的试验品。
那个护士后来这样了?
不知道。她逃跑了。我后来加入警夜人,一直在追捕她。可她销声匿迹,就像一滴水融入了大海里,时至今日我都不知道她的去向。
说完,Z再度转向窗外,沉默了。
包厢陷入寂静,只能听见火车轧过铁轨的隆隆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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