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很疼桓儿,你确定他能入学?”
“当然,我可是东家。”
说到“东家”二字时,她傲骄地朝他扬扬眉,调皮模样不像十九岁妇人,反倒像……那年哭着想回家的小姑娘。
“我回去把这事儿说说,母亲和弟妹肯定高兴。之前她们为此事到处托人说项,但答案都是名额已满。”
“不是矫情,是真的无法,我最近常考虑是不是要扩大规模。”说项的人越来越多,背景一个比一个高,高到她都快扛不住了。
“为什么不?土地难寻?”京城地少人多,想办大型幼儿园确实有困难,不过有他在,这点事算不上难。
“土地是原因之一,更重要的是女先生难找,会认字的姑娘多半是名门千金,哪肯抛头露面,所以要从头慢慢教,教认字、教知识、教她们教育的基本理论,眼下着实没有余力增班。”
一个女先生的培训得数年功夫,幸好她运气奇佳,当时京城有几名罪臣犯事,家眷遭发卖,她从里面挑选了十数人,才有了幼儿园的雏形。
“需要我帮忙,尽管说。”
这么慷慨?未求上门就自动帮忙?不过……确实啊,他确实对她很慷慨。
望向陆浔封,他的眼睛一样深邃,双眉一样浓密,鼻子一样笔挺,五官与她的记忆重叠,他仍然是那个矛盾物种——分明是冷冰冰的酷哥一枚,却总在不经意间表现出暖男那面。
只不过……还是有什么地方不同,是眼角的风霜?是眉心川字书成的抑郁?现在的他,看起来很不快乐。
当年的意气风发不再,他内敛沉稳得让人既安全又心疼。
见她久久不语,他又道:“我是认真的,不是客套。”
“谢谢你的认真,如果有需要,一定请你帮忙。”
“虽然把期待放在别人身上很傻,但能背靠大树遮荫也挺好。”他指指自己这棵大树。
“我知道,终归……交情不同啊,我们可是‘老’朋友。”她强调老字。
他们之间确实不同!目色转浓,带上几分笃定,他道:“什么时候有空,我接你去见我恩师,好吗?”
他的恩师……关她什么事?
京城南城桐木巷将军府换上新牌匾,大大的“威武侯府”四字立在门上。
闯出一片天了,他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他荣耀祖上、无负百姓,只负了……她。
静静站在门外,看着金色的匾额,好半晌陆浔封才走进大门。
宅子是皇上赐下的,不大,只有三进,当初秦璋特地寻来两处宅子让他选,一处离皇宫近,比较小,一处离皇宫远,却是个七进大宅院,他选择这里,理由是……倘若皇宫出事,他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出现。
皇上很满意他的选择及忠心,额外赏下不少金银。
府里中馈本该由母亲掌管,但母亲身子始终不好,咳嗽断断续续,每到冬日总有大半时间下不了床,只好寻个管事来掌理。
浔嘉成亲后,他本打算让弟媳掌家,没想弟弟年纪小、志气高、骨头又硬,新婚夜里不忙着行周公之礼,反倒是枕畔教妻。
他说:“家业我会挣给你,哥哥已经用性命交换我的前程,我不能像只血蛭,贴着巴着吸干哥哥的血,哥哥的东西,咱们不能碰!”
颜氏性子好,对丈夫这番话非但没有反驳,还乐得附和。
因此陆家尽管家大业大,生活却过得很简朴。
“回来啦,快过来坐。”陆老夫人看见儿子,精神立马好了。
宋紫雯沏来一杯茶水,柔声道:“大表哥,请用茶。”
“多谢。”接过茶水,放在一旁,他问:“林太医的药还得用吗?母亲夜里还咳吗?”
陆老夫人拉过他的手轻拍,“男儿志在四方,这种小事有紫雯操心着呢,你别老挂在心上。”
父亲去世,母亲支撑起整个家,她打理家中几亩薄田,且日夜织布,不怕把眼睛给熬坏,只怕不能多挣点银子。
她自己吞粗糠,却要儿子们吃饱,汗水湿透佝偻背脊,她也不愿意他们放弃学业、共同承担家务,一家人日子过得异常艰苦,母亲却非要他们念书。
她常说:“我这辈子没有旁的指望,就指望你们兄弟过得比我好,现在多学一点,将来就少求人一句。”
这话时时挂在心底,于是他和陆浔嘉比谁家儿子都刻苦。
他永远忘不了那幕,那时他才六岁,浔嘉连走路都还不会,族里叔伯心起贪念,密谋着想将父亲的田地要回去。
母亲知道这消息,狠狠灌进一肚子水,她锐利了眉目,背起浔嘉、牵起自己,一手捧住父亲牌位,一路哭进家祠。
村人看见,尾随着他们进到家祠,娘拉着他又跪又叩首,对着列祖列宗牌位放声痛哭,哭诉长辈不慈、手足不义。
母亲出身官家,嫁给乡下人多少有些不忿,族里长辈常在背后骂她眼高于顶,母亲性子极其固执,她坚韧、不畏辛苦,但凡要做的事,再累也会一路做到底,因此她认定的事很难转圜。
清高自傲的母亲,却为了他们兄弟当众哭闹撒泼,放弃平日形象,把自己变成泼妇,虽然最后留住那几亩地和破房子,但事后娘再委屈不过,那是第一次他看见娘蒙在棉被里放声大哭。
娘做的事,他一辈子不会忘怀。
曾有人问他,“若你的幸福与母亲意愿相违背,你会选择哪一个?”
选择幸福,母亲的哀伤将会促使他一辈子罪恶,那么再大的幸福也无法带来快乐,所以母亲的意愿是他唯一的选择,即使自己将因此一世抑郁。
因此他失去幸福,快乐远离。
他无数次催眠自己:没关系,作为人就该无负父母、无负天地,快乐没那么重要,哀伤压着压着就能挺过去,这辈子就这样吧。
但是今天……他还是蠢蠢欲动了,追求幸福的念头在心底汹涌,即使心知肚明,她已婚,他的幸福早已无法追求,但理不清的快乐仍在脑中大置繁衍。
“又去见宁王和八皇子?”陆老夫人问。今天休沐,她本想让封儿陪着她们去上香。
“是。”
“孟不离焦、焦不离孟,怎地你们感情这么好。”
“是在战场上养出来的过命交情。”
他们是真真正正的生死之交,有一回他们被困在山坳里等着援军,整整十三天,他们都以为再也无法活着走出去,那十三天中,像要把一辈子的话全说光似的,秦宁被亲兄长怀疑的委屈,秦璋有兄弟却聊胜于无的哀凄。连不爱说话的他也说了很多话,说顽固而骄傲的母亲,说温和却志高的弟弟。
他们异口同声说“我喜欢你的家庭”,他们说,他的家才是真正的锦绣窝。
可没有人会羡慕他的锦绣窝,只恨不得长在他们口中的荆棘丛里。
“封儿运气好,能碰上这样的朋友,若有机会提携一下嘉儿。”
“是。”陆浔封应下却不会这么做,他明白弟弟和自己一样傲气,他宁可撞得头破血流,也不要哥哥为他铺就康庄大道。
“从边关回来都大半个月了,你和紫雯的事打算什么时候办?”
母亲希望他娶表妹为妻,于是将人带进京城,但四年过去,两人尚未成事。
陆浔封理解母亲的心急,他年纪一大把,旁人的孩子都能打酱油了,他的婚事仍无着落,换成谁家母亲都要心急,只是……他皱起眉心,早已认定的事,此刻却不想面对。
“怎地?你想反悔?四年前你说战事危险重重,怕回不来,耽误紫雯终生,可她还是为你守了四年,这次回来,你必须给紫雯一个交代!”
口气转硬,陆老夫人怒瞪儿子,深深的纹路刻在她老迈的脸上,她不能不担心,紫雯已经十九岁,再耽搁不起。
该应下的,紫雯进京,他没坚决反对,便代表默认,可……他想当孝顺儿子、他选择顺从母亲,却终究无法说服自己。
“封儿,娘在跟你说话,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紧握拳头,压抑油然而生的怒火,片刻后他松开拳头。“母亲,儿子还有些公事,先回书房。”
丢下话,他转身离开,手边的茶半口都没喝。
宋紫雯见状脸色瞬变,垂下眉睫,满腹委屈。
陆老夫人目光转深,她隐隐感觉,封儿的心与她远了,他愿意尽孝、愿意听话,只是……两人中间成形的那堵墙,厚重得再也砸不掉。
她做错了吗?片刻的犹豫之后,她正起身子,端起茶水慢慢喝掉。
她当然没做错,是的,她从来都不会错,她的所做所为全是为了儿子好。
谁能像她养出两个如此成功的儿子,若不是她一步一步走得稳、看得准,若不是她坚持到底,封儿、嘉儿不会是如今这番光景。
“紫雯,你过来。”她向外甥女招手。
宋紫雯憋住眼泪,轻轻坐到姨母脚边,趴在她的膝盖上,心乱得很。
“封儿孝顺,他会听我的话,好生将你娶进门。他刚返京,又得皇帝看重,你瞧他成天早出晚归,连顿饭都吃不安稳,这时候同他讲婚事,他自然没有心思,你多体谅封儿,等忙过这阵子咱们再提。”
“姨母,会不会……”
“会不会什么?”
“会不会大表哥在外头有了人?”在京城久住,她再不是当年的小丫头,她很清楚威武侯代表什么,有多少人削尖了脑袋想往侯府里钻。
“你把封儿想成什么人了?”陆老夫人不满意外甥女的臆测。
“毕竟大表哥一个人在外,身边有个伺候的也理所当然。”
“陆家不会让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进门。”
陆老夫人斩钉截铁的回答安抚了宋紫雯。
她松口气道:“不说这个,姨母该喝药了,我去端过来。”
望着外甥女背影,陆老夫人心道:多孝顺懂事的孩子啊,这样的孩子才配得上她的封儿。
所以,当初……她没错!
京城三杰chapter3
“杀!杀!杀!”
随着队长喊话,小兵们拿起长刀往稻草人身上砍。
陆浔封一刀将稻草人的头给砍下,但是上头喊的是三声杀,为配合节奏,他只好砍头砍腰、砍腿,杀声结束,他面前只剩下一小截木棍。
秦宁刀子是举起来了,但举得非常优雅,三声、三刀,他只来得及划开綑着稻草人的绳,稻草散落一地。
秦宁可绝了,杀声未起他已先动上手,刷刷刷,不仅仅三刀,他的速度都可以刷新营区记录,只不过力道不足,且每刀都没落在点子上。
杀声停止,戚辉背着手,一路走一路观,他怒瞪秦璋,问:“你在切鱼脍吗?饭都吃哪里去了?要不要改行去绣花?”
秦璋缩缩脖子,乖乖回答:“报告将军,下回会使力气。”
戚师冷眼狃着散落一地的稻草,嘲笑秦宁,“给姑娘脱衣服?还解带子呢。”
秦宁嘴贱,本想回答:给姑娘脱衣服使不上长刀。但想到晚饭,硬着头皮把话憋回去。
他走到陆浔封跟前,陆浔封看看左右,满脸得意自信,挺直背,等着被夸。
没想到,戚辉一脚喘在木棍上,怒问:“砍一刀就死,干么砍三刀?你是力气大到没处使,还是没脑子?”
对哦,一刀能解决,干么使三次力。陆浔封老实回答,“禀将军,是没脑子。”
他一喊,众人哄堂大笑。
“再一次!”戚辉大喊。
众人换上新的稻草人,高举大刀。
“杀杀杀!”同样三声。
“啊、啊、啊——”秦璋闭眼猛砍,闭眼能使足劲儿却抓不准方向。
东一刀、西一刀,口令都停下了,他还在大叫乱砍。
戚辉气得一脚把他踢倒。“你是敌方派来的吗?你想把自己人全砍死?”
秦璋喘着大气,他、他、他只是……想使劲儿啊……
戚辉看着两度散满地的稻草,怒视秦宁。“这么会脱衣服?干脆派你去给敌国皇后吹枕头风,让她把国王给喀嚓,一劳永逸。”
这回秦宁不忍了,他咬牙道:“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若能以最少的兵力败敌,秦宁任凭将军吩咐。”
啥?戚辉被顶嘴了?秦宁敢做他还不敢下令咧,让皇太后的宝贝儿子去和亲,不必等敌人来砍他的头,皇太后就得先砍了他。
忿忿转身,他走到陆浔封跟前……人咧?定睛一看,三声杀,他竟然一口气将一整排十几个稻草人的头全给砍了?
陆浔封快步奔回原位,这下子总该夸两句了吧?“禀将军,属下用脑子了。”
“你、你、你……”戚辉怒道:“你一口气把头全给砍掉,有没有想过别人,你只管自己的功劳,不管同侪的自尊了?”
这样也能说?
秦璋:“……”
秦宁:“……”
陆浔封:“……”
啊啊啊——
他们听见乌鸦列队飞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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