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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问我:“什么时候再去吧?去散散心,这次我们就不住小姨那里了,我们自己订酒店。”
我说:“过阵子吧。”
母亲忽而很激动地抽了一声气,说道:“每天晚上那个城堡前面都放烟花!我们玩了四天,你每天都要等着看完烟花才肯回去,有一天放烟花的时候你看着看着竟然睡着了,你趴在妈妈肩上就那么睡着了,烟花那么大声你竟然都没醒。”
她笑了起来。我跟着笑了两声,我说:“是啊,竟然就这么睡着了。”
母亲带着我,小姨和小姨夫——一个亚麻色头发,棕色眼睛,戴金丝边眼镜,人高马大的美国人,带着他们的两个混血孩子,一个男孩儿,一个女孩儿,男孩儿比我小两岁,女孩儿全程都坐在婴儿车里,全程嘴里都咬着一个奶嘴,我们一起游玩奥兰多的迪尼斯世界。
那女孩儿全程都瞪着她大大的棕色眼睛看外面的世界。
小姨和小姨夫讲英语,母亲也讲英语,和小姨讲,和小姨夫讲,和我讲。母亲还会意大利语和韩语,意大利语在出门吃饭,在家找红酒时很派得上用场,她时不时就会冒出来几个单词。但是韩语她不太讲,只在和父亲的韩国生意伙伴聚餐时才会说上几句。大家会夸她,业太太,好厉害,韩语讲得这么好。她听到这些夸奖很开心,有时候有些人会继续夸,夸她皮肤好白,皮肤好好,问她是不是朝鲜族,她就要不开心了。有一次,我在家看一部有关朝鲜的纪录片,母亲经过,看了几眼,要我换台,她皱着眉头埋怨,这种片子有什么好看的,那种地方你又不会去,又破又穷。她说,你看他们的眼神,一副吃不饱的样子,吃不饱的人都是没素质的人。
她觉得韩语的发音很不好听。
她对很多人,很多事情都有偏见。
母亲也会风顺的方言。风顺的方言里讲“喜欢”就是“欢喜”。欢喜也可以用来形容快乐的心情。
母亲不是风顺人,她的老家在风顺市郊的村落,说的方言和风顺方言有一些差别,她管她们老家话叫“土话”。她教我讲风顺话,我们在家讲,她和外婆讲,外婆和她讲“土话”。外婆住在老家的大宅子里,明朝时候的建筑,外面和里面都很旧。母亲结婚之后,只在春节时回老家,老宅探亲,住上两晚。母亲从不和外婆一起出门。
母亲很少出门。
她对阳光也有偏见。她认为阳光是岁月最大的帮凶,是带来一切疾病的罪魁祸首。她连我和秀秀在家里书房跟着美术老师临摹阿波罗的石膏像都要挑三拣四,最后我们在她的要求下只好画断臂维纳斯。她由衷地欣赏这尊雕像,她鄙夷后来人用电脑技术合成的双臂完整的维纳斯。她说:“残缺才是美,神秘才是美神,这些人懂什么呢?”
秀秀说过,你妈妈真古怪。
我问,哪里古怪?
她说,她好像一个裹小脚,手上戴满金镯子,然后读杜拉斯的女人。
我说,你少看点张爱玲。
奥兰多的天气确实很好,终日阳光灿烂,母亲打着她的遮阳伞,穿着长袖长裤,戴着手套,墨镜,口罩和我们一起游玩迪斯尼世界。
小姨夫问过小姨,你姐姐难道是中国的什么大人物?
小姨说,我姐姐对阳光过敏。
小姨夫露出痛苦的神色,说,我真抱歉。
到了晚上,母亲会找洗手间换装,她收起她的洋伞,脱下她的长袖,换掉她的长裤,她穿上花裙子,踩着高跟鞋,我们一起在魔法城堡前看烟花。母亲牵着我的手,我摸到她的手,而不是她的手套,我也牵着她的手。她问我,你怎么这么喜欢看烟花呢?
我点了点头,没说话。
母亲又问,要妈妈抱吗?她瞥了眼小姨站着的地方,我跟着小心地看过去,小姨抱着女儿,小姨夫抱着那男孩儿,男孩儿仰着脖子看烟花。
我没说话。母亲笑了笑,说:“真是的,这么大了还这么粘妈妈!”
她撒娇似的说话:“好啦,好啦。”
她说得很大声,以至于小姨都转过脸来看我们了。母亲抱起我,我搂住她的脖子,我小声和母亲说:“妈妈,我太重了,你会很累的。”
母亲说:“妈妈不累的,妈妈喜欢抱着你呀,我是你妈妈呀。”
我紧紧搂住母亲的脖子,她的手贴在我的后背上。
小姨斜着眼睛打量我们。她对我笑了笑。她轻轻摩挲女儿的背。
那小女孩儿趴在她肩上睡着了。
烟花接连炸开,火光映在所有在黑夜中仰望着夜空的人脸上。所有人的脸都红红的。我背过身,脑袋倚靠在母亲颈侧。我看到那个小女孩儿闭拢的眼睛,她睡得好沉,小姨抱得她好紧,小姨的姿势一直都没变,生怕她掉下去似的,生怕变化动作会吵醒她似的。我也忙闭起了眼睛。
我问了声:“小姨最近还好吧?”
母亲陡然拔高了音量:“当然好啦,怎么会不好?”
不过母亲的声音一下就恢复了,平静地说:”可能年底要回来扫墓。“
“扫墓不是清明的时候扫的吗?”
母亲说:“人家现在拿美国护照,当然沿用美国习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我说:”一家人一起过来吗?“
母亲说:“对啊,一大家子呢。“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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