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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国木田独步在一旁嚷着要太宰治好好工作的时候, 他正托着下巴神游天外,说是神游天外倒也不算准确,他是在想事情的, 但想的东西和工作相去甚远,可硬要说又和工作沾了一丁点边,不能算完全的私事。

虽然这么说对受害者有点失礼, 可是调查失踪案对常年接受军警委托的侦探社来说算是家常便饭, 甚至连行动模式都刻在了骨头里了, 在这种一成不变的工作下, 太宰治在连他躺平都勉强的网咖包间里, 遇到了一位路人女性。

他想:首先是名字就很奇特, 用综艺人挂在嘴边的形容就是“具有冲击感”, 不会有父母给孩子取这种名字的, 中二病的少年少女也不会喜欢这种风格,更像是那些盯着噱头写出不卖座小说, 还坚持着剑走偏锋的作者名字。

但是, 除了名字就没什么能称得上特别的了。

(对了, 还有一点——她如何知道我的名字,唯有这件事令人在意。)

“太宰先生,到时间了。”

谷崎这人, 如同大部分普通人一样,有自己的趋利避害的雷达,只可惜在面对太宰时, 他经常认为自己的灵感时不时会失效, 他看着太宰一脸沉静, 不知怎么得出他现在心情还算不错的结论, 于是接着说:“烟火大会要开始了。”

太宰温柔的“嗯”了一声, 将外套披上。侦探社的大家都收拾好了东西,准备关门离开。

今夏的烟火大会,位置定在距离侦探社本部不过十分钟路程的地点,同僚们撺掇着要去凑热闹,无非是说“一年一度”、“非常难得”、“前所未有”之类的词语来渲染其程度,好鼓动更多的人参与到这一乐事来。

跟着同事在星光攒动的夜幕下赶往人山人海的会场,穿着沙色风衣的青年之偶尔抬头看一次天空,然后又看向地面。他也不是一直都会想很多,偶尔他也会有什么都不想的时候。

就比如现在,生理上的感受能够蒸发理智一般,他忍不住扯了扯领口,松开一点空间。

(好热。)

(想喝酒。)

人们分成了三四波,寻找着最合适自己的位置。太宰选在最外围,远远的和侦探社的各位分开了。烟火已经升起,在空中迸开,光和影绮丽的交织,伴随着看客们夸张的惊叹声,和手机拍照的喀嚓声。

他和他们一样抬头看着,但太宰没什么话想说,人们惊呼着,用夸张起伏的音调却只会说那几个干瘪的词语,比如说“真好看”“真美啊”之类的词语。

太宰感慨的是——即使是转瞬即逝的火光,人们也会深陷其中。

(烟花这东西可真狡猾啊,仅有一次的生命,从出生起就被人期盼着消逝的那一刻,什么都不知道就被人推上了至美之死的宝座。可是人们又爱着他,爱着他将自我全都爆发在大众面前的那一刻——这就是它的意义了吧。)

他又想:火是好东西,烟花有火能成为美,人和火就不行,结合出来的只是焦炭而已。

他听见人的脚步声,和眼前平庸的宁静祥和截然不同,是参差错乱的脚步,在太宰治的耳朵里听来太明显了。循声而望,便是略有些狼狈的女性角色,似乎是被人群推搡着迫不得已卷入了人潮,强制参加到会场中来。

(是无意义小姐啊。)

“晚上好。”太宰侧过身朝她打招呼,对方被强迫入局,只能故作镇定的回答“晚上好”。

紧接着是无聊的寒暄两三句。

她看起来非常的不自在,想要逃离这里。这种不自在的感觉像是根深蒂固在骨头里了,是无法除净的痼疾,是时不时就会跳上来折磨一番精神的恐怖分子。

对方是被众人仰望天空时的惊叹所威胁,她明白她也必须这么做——

得像大家一样,夸赞眼前的景色才行,所以她也学着身旁的人,强迫自己望着天幕中七零八落的色彩。

很快,太宰意识到一件事。

(那光芒没法照在她身上。)

(天空中漫天的,对谁都公平的光彩,没法投影在她身上似的,她似乎被整个世界拒绝者,但也搞不好是她在拒绝整个世界。)

“无伊实小姐,有心事吗?”

夜风似乎吹得猛烈了,但正直暑气最高涨的时候,风吹来也是热的,只会让人脑子更加晕乎。

她说:“……我觉得太宰先生像圣人。”

(圣人吗?)

(这可真是够突然的。就算是我被人突然这么说,也难免心中有些波澜。首先我得分析,这个圣人究竟是常规意义上的“好”还是“坏”,并不是说圣人就一定是正确的,但圣人一定是某种乐于奉献的化身。)

(我看起来很乐于做自我奉献、不求回报的事么?这种品质是能够反应在人的相貌上的吗?)

(可惜无意义小姐也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是坏事吧?至少对她来说是——否则她怎么一副说错话一般后悔的表情。)

【二】

很快他们又见面了,天生具有翘班达人精神的太宰治拥有一万种不加班的小技巧,可计划赶不上变化,工作到黄昏结束,国木田又收到了无意义小姐的紧急通讯。

无意义小姐一直在吐血,看起来快要死了。尽管如此,她还保持着微妙的礼仪,似乎不肯在人前表现出失礼的模样,就连接过国木田的手绢,似乎想的也是“会弄脏别人的东西”这种无关紧要的事。

(和大部分都是精致的利己主义者的本国国民相比,无意义小姐未免也太倒错了。)

(大概是又普通,又不太普通吧。)

这种想法直到他们在拉面店就坐,才发生改变,起因是太宰发现无意义小姐分明连点餐都不会,居然会因为反复叫号的声音太吵而像个普通人一样感到烦躁!

(这也太好笑了!)

(那张脸上,原来会投影出这么充满人情味的表情啊。)

(我要收回前言了,原来她身上也是有利己主义者的树苗扎根的,可是被另一种卑劣的情绪完全盖住了,只有在无关人身上,才能大胆的体现出这份极其普通人的情绪。)

太宰用力的大笑了起来。

【三】

她的行为举止有股违背世界的违和感,却又能说是普通得很。

(一路上都在低着头看地面,我突然停下她还会因为发呆而撞到。身体的反应太直白了,不像是特殊职业者被人洗空履历,目前看来七成以上的可能,就是普通人。)

种种迹象表明,无意义小姐是没有过去的人。哪怕是被人洗过的履历也不可能干净成这样,说是被人篡改过,还不如说是凭空冒出来的。

(她是真实的存在?还是被什么东西创造出来的?)

太宰一边将钥匙串在手中抛来抛去,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一边打量着对方的表情。可见她是真的鼓足了勇气,只差一点便能说出真相了,却不得不屈服于外力。仿佛被某种神秘的力量扼住了喉咙,简直是要将海绵里的水缴尽一般的架势,死死的收束着她的身体。

无意义小姐再度咯血,看得出来她比中了贺村的异能时状态还要糟糕。

(如果说之前说“看起来快要死了”,现在就是“仿佛和死没太大区别了”。)

(人间失格没有效果,不是异能。)

太宰治积年累月的经验让他对死亡的判断非常敏锐,这可能是由于他见过太多死相,所以对死者或者即将赴死者有种近乎神准的判断。

无意义小姐很可能在彼岸走了半途,又被折返了。

当夜无意义小姐留宿了,与其说是留宿,不如说是只能这么做。她在发热,吃药不管用。

夜里太宰罕见的做梦了,他不是经常做梦的人,就算做梦,也是一片空白或者是一片纯黑,没什么意义,安静的待在梦里等待醒来,和睁着眼睛的时候没什么两样。

(做梦还不如不做,醒来就像没休息过。)

这次他梦到了很新鲜的场景,场景是割裂的,仿佛从电影胶片中随意裁剪下来了一小段播放给他。梦中的一切都是朦胧的,光线晦暗,太宰只能依稀辨认出是地铁站,紧接着便是飞驰而过的列车,以及跌下站台的背影。

女性的背影。

(——是见过的女性。)

他睡得很浅,隔壁房间传来一身闷响,他就醒了,再次面对平日里不太习惯的天花板。

(大概是杯子翻倒了。)

【四】

“来说下结论吧。”

“无伊实小姐拥有常识,却又极其缺乏常识,具体体现在她无意识中对他人的行为进行模仿,可是对稍微复杂、又没有固定规则的事情,就处理不上来了,仍然需要学习的过程。”

“目前看来是【某件物品】的造物的可能性很小,因为身上没有目的性,如果创造她,对谁都没有益处。就这点来看她无疑是正常人——尽管她有时候呈现出一副与人类脱节的样子。”

“也许死过,也可能并没有。”

【五】

无意义小姐的文章和她不一样,看起来更像个人。太宰读过她写的东西,他没法大言不惭的代表“普通人”去发言,去盖章无意义小姐写得东西能和普通人有共鸣,毕竟人与人总归是有差别的。

比如说《想死的瞬间》中,因为滚落苹果而浑身不自在,甚至想立刻死掉,想离开这个地方的主人公。

(至少那个瞬间——她是真的想要消失的,死是一种消失的手段,而不是结果。)

再比如说在半成品中,描绘面对心慕之人时的畏畏缩缩,思前想后,裹足不前的心事,是不加美化的在剖析自我。

(就是这样,有着劣性的部分才是人类,但是时时刻刻守着自己的卑劣是不行的,会忘记自己是人类这件事。)

(会变成不像人的,只是呼吸着,活着的某种行尸走肉。)

她对自己的怀疑和不自信,其实是建立在自尊之上的。太宰认为这是有迹可循的,除非是曾经她被人这么教育过,或者说习惯了以高要求来对待自己,所以更容易陷入对自己的否定。

(如果做不到那么好,就干脆不做。这才是最过分的逃避现实的手段,将自己摆在了低位,用来降低他人对自己的期待,光是这点就已经很狡猾了,这么一来,最后事情的发展不尽人意,就能对人说“你看,我早就说过自己做不到”,来糊弄过去,甚至这手段能得意洋洋的用上无数次。)

(也只有人类才喜欢用这种法子,他们不仅要发明这种做法,还要将其发扬光大。这种行为就是灌溉在土里的浓盐水,就算有再好的花苗,也没法开出花了。)

“我大概只能在糟粕杂志上投稿吧。”无意义小姐总是表现得很窘迫,看得出来她是真的这么想。

(真厉害啊——连自己都能骗过去。)

太宰想着,自己怎么会想过她不是人类的可能性呢?

她简直太人类了。

【六】

没过多久太宰发现她总是很倒霉。

得纠正一件事——他并不是随时随地都会往别人身上放窃听器的,至少无意义小姐还没到让他做这件事的份上。所以这不是巧合,更不是什么蓄意已久的手段。

(上次烟火大会就在附近,无意义小姐果然不是专程去看烟火大会的,想必是下班途中路经此处被人群卷入会场了。)

(推算一下就知道下班时间了。)

他来得时间恰到好处——无意义小姐正遭到一场危机,她正被人绑架,捂住了口鼻,竭力呼救却效果甚微,眼看着就要折损。

以及他又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无意义小姐是想要活着的。

她求救的表情栩栩如生,但太宰意识到一件事——那绝不是说她不能去接受死亡这件事,而是她认为这是最坏的结果,她只是在尽量避免这种结果,万一真的丧失了宝贵的自由和她潜藏在心里的自尊,她就会选择这种死这种不高明的手法。

太宰不是没见过人求生的表情,他见过,甚至说他见过各种各样的,不止一次,百次,千次,搞不好比警察见过的还多——他做过黑手党,做过夺人性命的刽子手的活计,不是没有人想活下来,相反有太多人,哭喊着跪在地上,额头都烂了,膝盖都磨破了,哑着嗓子喊着说“求求您”,他却能做到反手一枪让他们永眠。

他没有慈悲么?没有同情心么?他感受不到这一切么?他没有负罪感么?

不见得,但也不能完全说他可以。

对拥有超群智慧的人来说,感情是可以靠模仿来变成习惯的,他不一定要去拥有这种东西,但他能让周围的人都认为“他是拥有慈悲的”。

至于他真的有没有,有多少,是否是真实的,他自己也很难作答。

(人人都以为自己是最清楚自己的,但也可能自己都搞不懂自己。)

他说着戏言一般的台词出来英雄救美,上演了一出逃往的戏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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