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蛋儿心里一慌,匆匆忙忙往村子里平常做丧事的地方跑去。他在心里把所有上战场的人过了一遍,甚至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但他万万没想到打算没有最坏的,只有更坏的。
寿村去了战场三十三个男人,没一个活着回来。
平日里总是护着他的慎之哥哥没了一条胳膊,喜欢带他打兔子的铁柱哥只剩个半个身子,就连他阿爹和秀婶子的男人也没了脑袋,四分五裂的躺在那里。
婶子们身披孝麻跪了一片,双眼红肿,眼睛里空荡荡的,仿佛跪在那里的只剩下一个躯壳。
狗蛋儿不记得那一天是怎么过去的了,他只记得自己被阿娘按着头换了孝麻,跪了一天,盯着爹只剩下半个的脑袋一直神游,明明什么都没想,眼泪却流了满脸。
他有很多话要跟他们说,却不知道该从哪一件开始说。
慎之哥哥说等他从战场回来就办个学堂,以后让村子里的孩子都能去镇上读书;大大咧咧的铁柱哥喜欢上了邻村的水儿姐,秀婶子答应他等他回来就去水儿姐家提亲;他阿爹和虎子叔答应回来就教他怎么选木材做棺材,可他们谁也起不来了。
狗蛋儿偷偷抹了好几次眼泪,他想是不是多跟他们说说话他们就起来了,可当初他爷爷死的时候,他趴在棺材边上说了一夜爷爷也没醒。
大概死了就听不见了吧,阿婆以前这么跟他说。
尸体在村子里停了两天,虽然天气冷了,但尸体大老远从别的地方运过来,还是发了臭。阿婆说,必须要下葬了,可阿爹他们的魂魄没了,即使下了葬,他们以后还是要做孤魂野鬼。所以,必须要把迷了路的他们带回来。
这种引魂的事,向来都是村子里的小孩子做的,以前外村有人死了,魂魄没在身子里,就是他和大他两岁的大宁一起去吧,还被那户人家塞了一大把糖。这次大宁没了,只能他一个人去了。
慎之哥哥死了,阿婆肉眼可见的老了好几岁。她打起精神叮嘱狗蛋儿,“一会儿一个人过去别害怕,打着白灯笼走到村口在三百米处再回来就行。听到身后有动静别害怕也别出声,他们都是你的亲人,不会害你,会陪着你一起走完这条路。”
说完,阿婆给他手腕上挂了一串白色的铃铛,风一吹,铃铛铃铛响,一步步行走间,铃铛都在为他指路。
阿婆他们做铃铛的时候他看见了,这种铃铛叫骨铃,是用人骨头做的,这种铃铛天生就可以奏出一种曲子,叫引魂歌,亡灵们听到引魂歌就会跟着走,他手上这串铃铛,就是用他阿爹的骨头做的。
从村口打着灯笼转了一圈回来,在白灯笼的光晕里,他看见了温文尔雅的慎之哥哥,笑起来很丑的铁柱哥,总喜欢吓唬小孩的梁爷爷,还有一直温柔看着他的阿爹。
狗蛋儿很想跑过去扑进阿爹怀里,可阿婆一直叮嘱他不能往回看不能出声,不然阿爹和叔叔哥哥的魂魄就回不来了。
他咬着嘴唇强忍着泪,眼泪洒了一路,他不能回头,他要把阿爹他们都带回去。
以后的下葬像做梦一样,等狗蛋儿反应过来时,阿爹他们已经快到头七了。
最近村子里出了很多事,虽然阿娘一直没告诉他,但他也知道,外面村子里的男人仗着他们村子里没个男人,一直想占婶子们的便宜,上一次晚上出来尿尿他就看见好几个男人把小月婶子拖进了屋子,他想喊人可小月婶子一直用眼神示意他走。他就迷迷糊糊进了屋。
第二天,阿娘说小月婶子死了,上吊死的。
小月婶子死的那一天晚上,他做的好多噩梦,他不知道那些人去小月婶子屋里做什么,但总觉得如果那天他叫人了,也许小月婶子就不会死。半夜里他又起床出去尿尿,看到了小月婶子,他不知道说什么一味的路,小月婶子笑着摸摸他的头,说如果那天他叫了人,只会有更多人被糟蹋,她不怪他。那些人就是欺负他们村没男人,反正县太爷也不管。
引魂歌
狗蛋儿不知道什么叫糟蹋,但隐隐约约觉得是不好的事,之后村子里死了好几个婶婶,阿娘每天都把门关得紧紧的,然后抱着他哭,他知道阿娘在想爹,也恨外面那些总想进她们屋子的男人。可她没有办法,除了哭她什么也做不了,她也想出去和他们拼了,可她死了他怎么办,他没人照顾,其他婶婶自顾不暇,阿娘放心不下他。
之后,阿婆糊了好多纸人,那些纸人听到铃铛声就会动,会保护他们村子里。中午的时候,阿娘领着一个纸人回来,说这里面装的是他阿爹的魂魄。那一天阿娘很高兴,纸人除了不会说话以外,不论是动作还是神态和他爹都很想,只是没他爹好看。
纸人爹来了以后,村子里再也没婶婶自杀了,很多婶婶身边也陪着纸人,狗蛋儿知道,那是他的叔叔们。
只是小月婶子门前多了个孤零零的纸人,天天在门口坐着,不理人,就那么坐着。
后来娘告诉他,屋里挂的那串骨铃发出的声音就是爹在说话的声音,只是我们听不懂,以后即使纸人没了,爹的灵魂也会附在骨铃上面一直陪我。
那之后,狗蛋儿天天去小月婶子家看,但小月婶子家的骨铃,自从她死后就没再响过。
幻境定格在那串莹莹生光的骨铃上,周围的幻境像被烧掉的画作一样,慢慢从边缘燃起,最后风一吹,落了个干净。
萧清遥伸手接住还在燃烧的灰烬,那点灰烬蜷缩伸展,在他手掌心消失得干净。
寿村的面貌展现在眼前,陆南青三人一时不知该样哪里去。
凤天轻低着头,窝着剑的手紧了紧,眼底血红一片。
刚刚就在幻境里,他突然被人从背后拍了一巴掌,肩膀裂开一样疼,火辣辣还冒着一股阴毒的寒气,本来他没有放回事,可万万没想到这股阴寒之气竟然一直顺着肩膀传到五脏六腑。如今他的四肢麻木,白玉般的手指缠绕着紫色的经脉,胳膊上青筋暴起,一副怎么看都像个怪物的样子!
陆南青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他身边,并没有注意到他身上的不对劲,温润的声音中含着一丝凉意,“这些人的死,和你不久前你用计害死司池有关对不对,这个寿村里男人上的战场,就是上次你用来除掉司池的那个。”
他用的是肯定语气,不是在问他,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凤天轻轻笑了声,眉宇间疏远矜贵,“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司池是祈安的战神,我是祈安的皇帝,他是我的大将,我有什么理由要杀他?”
“理由?”陆南青扯了扯嘴角,温和的表皮下一片薄凉,“你想要师父的权利,当然要除掉司池这把利剑。上次萧半青说的话我本来不信,可如今结合幻境主人要说的东西……我肯定,司池的死就是你设计的。要不然他那么厉害的人,怎么可能会就这么死在战场上?”
发紫的指甲一点点扣进肉里,整条手臂里面仿佛有无数小虫子在蠕动,胀的发疼。凤天轻面上却笑的风轻云淡,“历代以来,十个将军九个会死在战场上,唯一剩下的那一个也会因为旧伤复发早早病死。这种事师弟看的书多知道的也多,肯定不用我多说,所以……这种大概率时间可不能当做污蔑我的证据。”
他素来了解人心,在宫人面前是个高高在上说一不二的少年君王,在亲近的师弟面前便是个笑面虎,哪怕嘴上说着污蔑,眼中却没有任何怒意,仿佛只是在看一个跳梁小丑的笑话。
陆南青哼了声,也没打算就这么让他认,从小一起长大,他比凤天轻他自己还了解他,他怎么想的他一清二楚,没有绝对的证据他绝对不会认。
他拂袖要去找白荷,凤天轻突然叫住他,淡淡的笑声凭白让人毛骨悚然,“师弟,司将军的死我不知道怎么回事,但江南王镇侯的死我却略知一二。听人说,王镇侯死时用的那批安神香是从你手中流出去的?”
“全国香料的管理权是师父给我的,这是整个朝廷都知道的事,所有人用的香料都必须经过我的手底流出,师兄有什么问题吗?”陆南青面对他的话应对的毫无破绽。
“这当然没问题,”凤天轻笑意不达眼底,背上身后的两条胳膊胀得粗了一半不止,“可是王镇侯是师父手下的另一员大将,还当年的陆府抄家一案有关,再加上他用的那批香料还是你格外关照过得……这一切加起来是不是有点太凑巧了?”
陆南青脸色一冷,“师兄想说什么?”
“没什么,”凤天轻耸耸肩,“只是提醒师弟一下罢了。我们还是先去救小荷吧,她一个弱女子应该已经吓坏了。”
三人慢慢走远,萧半青和拾欢一起出来,被这两人的真面几乎惊掉下巴。
他本来以为这两人一个是沉不住气的少年帝王,除了杀这个宫人就是杀那个宫人,反正成天就是杀人;另一个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白脸儿,成天之乎者也。没想到这两人还都深藏不露,倒是让他看走眼了。
还好他早早让林华多留了一手,等他们出去就能让这俩人好好看看什么是人间疾苦。
凭他家国师坐上的位子,他家国师不在了,他们自然是要还给应得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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