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抚上那行竖书,指腹下的胸膛是温热的,那心跳动着带来的微颤,也是真实的。
玉和也望着那行字径自出神,只是他微微一垂首,未束上的发丝便滑落在我指尖,我缓缓凑上前去,额头抵着他的颈窝,道:“玉和,人生太短了,也太长了。”
玉和不语,只是抚着我的长发。
我道:“我很羡慕已经逝去的人,死亡的痛苦也许只是一瞬间的事,可是看不到尽头的活着,才是最大的痛苦。太子哥哥还在时,虽然读书很辛苦,但我却活得很轻松,如今,我却觉得……觉得自己身陷无间地狱,怕是永不能超生。”
我长长出了口气,道:“玉和,救救我……”
我微侧着低下头,吻上他的心口,落在那行朱色刺青上。
栖云山上,曾经有一片山茶花海,曾是京都府名景之一。
据说那是一位先祖为了挚爱之人,命人收罗全天下的名种山茶在此种植的,彼时已经过了二百年有余。
那一年栖云山的龙脉水道突然堵塞,先帝命人改道,工部勘验过后回禀,说是若要改就必将经过那片花海,权衡利弊之下,先帝不得不忍痛命人铲除。
因是先祖所植,先帝便在那年带了后宫诸人前来栖云山,许是美景最后一现世间这事确属难得,就连平日养在别苑的谢明澜都被父皇唤了来,一则是最后一次赏此花海,二则向先祖祝祷,望他体谅。
我至今记得那一日,虽是深冬,却是艳阳。
父皇同太子时洵在亭内下棋,我陪着看了看,却总是忍不住卖弄之心,纵然在他们面前不敢真的出言搅局,但太子时洵见我欲言又止的模样总归嫌烦,便打发我去玩,莫要烦他。
我应了后,对着在一旁奉茶侍候的玉和使眼色,想叫他也找个由头和我一起退出来玩,可是玉和在外人面前是个妥帖的,他虽看见,也只是在唇角有些按不住的微微笑意,面上只作不见,仍旧眼观鼻鼻观心,垂手侍奉在侧。
这些小心思总归瞒不过太子时洵,他知道我与玉和自小认识,感情颇深,见状便也挥手让他退了,和我一道去玩。
我与玉和欢欢喜喜地说了些闲话,又约着去比剑,取剑途中,沿着花海中的长廊正走,又碰到一群侍者簇拥着的谢明澜。
彼时谢明澜约莫九岁,本该是爱玩爱闹的年纪,他却安静得要命,乌黑的眸子沉沉的,看什么都只像是“看着”而已。
我知道他因为玉和师父的谶语,平素不得与父母亲近,未免可怜,那日我心情又太好,便抱上他去花海中,看我与玉和比剑。
玉和那时也是个少年人,又没有外人在场,好胜心一起,与我缠斗得不分上下,只打的花海中落英缤纷,煞是好看。
还未待我与他分出个高下,玉和适时卖了个破绽,被我一剑挑飞了剑,我正疑惑,转身才发现原是太子妃和云姑娘不知何时来了。
太子妃对我笑道:“九弟武功越发精进了,哎,若是明澜日后长成九弟这般潇洒俊俏的少年郎,再有个美若天仙的……”她顿了顿,见云姑娘面颊绯红,便也笑着没了下文,只道:“……那为母者也是足慰平生了。”
说到最后一句,却是有些感伤之意。
我走过去抱起谢明澜,将方才打斗中随手抓的一支山茶花别在他的衣襟上,道:“世子与太子哥哥神肖酷似,日后也定如太子哥哥那般丰神俊朗,龙凤之姿,岂是臣弟比得上一分的?”
我又将谢明澜拖了拖,仰头对他道:“世子殿下定要好好念书习武,日后小皇叔愿为太子哥哥,为你,牵马坠镫,开土辟疆,可好?”
我说那话时,实乃全心全意,没有一丝一毫掺得假。
谢明澜那时虽然年纪很小,却约莫有些少年老成,他在我怀中微微扬起下颌,自矜道:“小皇叔的话,我记下了,你也不要忘。”
在场大人都被他逗笑了,他却板着脸,仍是那般的神色。
许是那日良辰美景,大家心情都很好,云姑娘在太子妃的鼓励下,也说愿献舞一曲。
我问玉和借了乐器,他的观中只有笛,好在我读书不用功,乐器这类却会得杂多,便取了笛来,与云姑娘在这山茶花海间,一人吹笛一人起舞。不论何时回想起来,那场景都像是一场梦。
那日最后,我与玉和二人在花海中停了许久,说不清是否那时已有预感,我忽然也有些感伤。
我对玉和道:“明年此时,此地将化为溪流,这样的美景却是最后一次得见了,人又何尝不是,今日过后,再想一个不落的共聚于此,怕是难了。”
玉和拢袖站在我的身侧,望着远处,忽然慢慢道:“玉和的道,只修自己,不渡旁人。”
我感伤之际,他却说这种风凉话,我正想与他辩驳几句,他却又道:“只是若是殿下你的话……玉和在一日,便愿陪着你一日,若有朝一日不得不分离,我便将此生修的功德全记在你身上,换……换此生永远有人陪着你。”
我想了半天,忍不住道:“不对啊,你是太子哥哥的出家代身,你把功德记给我算怎么回事?”
玉和似乎自嘲地笑了一下,只是天色已暗,我看不太分明。
他道:“我愿给你,也只愿给你,要知这世上有许多人盼着你好,但是唯有我,只盼着你一人好。”
说罢,他微微一揖,转身走远了。
唉,玉和啊……
恍惚的神思飘到多年前的花海旧事,尽管他此刻近在咫尺,我却仍是有些出神。
我提着下摆,步下栖云山长阶,昨日宿醉兼之受寒,今天头痛欲裂。
苏喻及玉和俱跟在我身侧又慢一步的距离,沉默地跟着我走了许久。
约莫今日是过于颓瘁了些,苏喻这样沉默寡言的人都带了几分关切道:“殿下似乎心情不太好。”
我缓缓停住脚步,望了望正午的日头,思忖了半天,侧目问道:“苏先生,自从我们相识,你何曾见小王心情好过?”
说完,他还没说什么,反倒是玉和忍不住笑了一声,我亦是被自己说得更加郁悒。
不过这终究与苏喻无关,我这话说完又觉得是无名火迁怒他了,人家衣不解带的留在这里照顾我,我这样不给面子属实没有道理。
于是我又找补了一句:“不过还是多谢苏先生关切。”
苏喻惯来有涵养,闻言只是微笑着一颔首,也没说旁的。
待下了山,我翻身上马,马儿是前不久谢明澜赐给我的鲜卑宝马,通体纯黑,高大剽壮,就是性子有些烈,只爱狂奔,不耐小跑代步,更别提此时还要等我们说话,它焦躁在原地直转着圈。
我勒着缰绳,不得不随马绕了一圈,回头对马下的玉和道:“你何时回京?”
玉和原本站得不远不近,见状走上前来,拉过辔头,轻轻抚了抚那马儿的前额,它竟然真的安分下来。
我见他这动作,不知为何联想到昨夜他落在我眉间的一吻,也似这般和缓的安抚之意,我一时间竟有些不好意思,又悔起昨夜的失态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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