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其他人承不承认,光和元年以后,洛阳其实都已经进入到了一种难得的政治稳定期。
这里面当然有很多原因,但从本质上来说,更多的是熹平末、光和初那段时间的大政潮之后,几乎各方势力都不愿意,也没有力气再轻易起波澜的缘故。
王甫死了,旧宦官的主体势力大部分烟消云散,可曹节却不退反进,依旧稳坐宦官领袖的位置,而且这位卷土重来的执政者还一改往日的强势,行为处事间居然真的有了几分宰辅气度,让人颇为称道;
袁逢死了,杨氏看似一家独大,但如今稳居太尉之位,明显被朝中上下所接受的公族领袖却是人见人爱的刘宽刘婆婆,他和曹节领袖朝堂,确实有几分相得益彰的感觉;
宋皇后也死了,旧勋贵势力也是一朝散尽,但天子却有些为当日的行为感到后悔,最近居然渐渐放宽了当日对旧勋贵的官职禁锢,而且据小道消息说,他曾经梦到宋皇后和渤海王刘悝在梦里质问他,而一场噩梦醒来后他居然不找宦官,反而找到了殿外执勤的羽林许永询问此事……
当然了,尽管局势暂时稳定,但是个明白人都能看的出来,这种稳定与和平持续不了太久。
首先,曹节身体本来就不好,几年前那场病就差点去见了幽都王,这一次还能撑几年未必可知,宦官势力迟早要为贪财的张让、刻薄的赵忠二人领袖,而朝政大权落在这些人手里之后的局面也是堪忧;
其次,刘宽看起来无懈可击,但三公之位本就轮替无常,一个日食一次瘟疫就会导致洗牌的局面,他这个领袖始终坐不稳,不要说杨赐了,便是袁绍、袁术、杨彪等下一代公族子弟也在迅速成长,而且愈发猖狂……
除此之外,一股新的势力也在冉冉升起。
可能不想再出乱子,也可能是对宋皇后的愧疚,天子并没有着急立何贵人为皇后,但是这注定持续不了太久,因为何贵人的兄长何进,昔日南阳一屠户,如今已经是从虎贲中郎将的任上转任为颍川太守了。所有人都知道,何贵人一旦进位皇后,这个南阳屠户就会返回洛阳,而且会依照本朝政治传统迅速成为政治势力中的一极。
但是,不管其他人如何,最重要的一点其实还是处于世界中央的大汉天子。这位才二十多岁的年轻天子在取得政治主导权以后,非但没有如之前他支持者想象的那样,能够振作起来,做一些有为之事,反而日渐耽于享乐、搂钱……
便是当日他做噩梦的那一次,羽林左监许永为皇后鸣冤时,这位天子当场默然不语,然而第二日一早,依旧西园享乐,卖官如旧。
平心而论,在一个中央集权的国家里,别人再怎么努力,政局再怎么稳定,只要这个人还在败坏着局势,那大汉朝就不可能往好的方向走。
“冀州王刺史上书,自陈年老体衰,久病成疴,不能视事,恐负皇恩……”
下午时分,位于中台的尚书令中,满头白发的曹节正慢腾腾的叙述着王方的辞表,以及此人在辞表中对天子卖官的最后谏言。
而在曹节周围,一如既往的坐满了这个帝国的中枢权势人物。
没办法,无论是对谁而言,冀州刺史都绝不是一个可以轻易让出的位置……那里是河北的腹心之地,也是帝国两大根基之一所在,九个郡国,地广人茂,一个出色冀州刺史的能量足以让任何人忌惮,也足以让任何一个政治势力垂涎三尺。
讲道理,公孙珣必须要感谢王方,这个人的辞职不仅暂时避免了冀州刺史部对他擅杀的即刻处置,还让中枢某些气急败坏的人也不得不暂时放下此事。
毕竟,一个有罪的县长死了,虽然死法严重违背了官场规则和士林风俗,可跟冀州刺史官位空缺相比,还是不值一提。
整整一天,中台中的争执就没有停下来,没有任何人愿意放弃这个位置……河北那么多诸侯王,乃是宦官们揽财的重要去处,更是赵忠等很多大宦官的家乡,他们当然希望去个和事佬;然而,尚书台真正办事的人却都知道,正是因为如此,才需要一名雷厉风行之人去清理冀州;更别说,几乎每个大人物都还有些私心杂念了……
“魏郡郡丞宴席之上自陈愿为赵氏门下一走狗,繁阳令贪渎无行,南皮令一年三十次算赋,逼反百姓。”卢植正襟危坐,面无表情的申诉着自己的理由。“如今,更有襄国县长甄度勾结太行山匪屠戮百姓,邯郸令公孙珣又擅杀甄度……冀州吏治崩坏确凿无疑,此时正该有一位肃穆方伯,涤荡河北!”
卢子干是吏部曹尚书,在此事上有着极大发言权,更兼他所言种种事端确实耸人听闻了一些,所以公房中居然一时无言。
“这样好了,”等了许久,黄门监赵忠忽然言道。“天色已暗,不如就不议了,咱们直接请天子拿主意好了……”
此言一出,从卢植开始,大部分人都神色一黯,然后所有人闭口不言……这就是这些士人最悲哀的地方,你理由充足,你据理力争,你所陈述的事实让这些宦官根本说不话来,但最后人家一句请天子定夺,便轻飘飘的让你的努力化为乌有。
天子定夺对不对?这是理所当然的正确,对士人和朝臣而言更是绝对难以反驳的选项。
然而,随着当今天子履政已久,谁也都知道,如今这位天子虽然很聪明,但耳根子软,讲私情,而且还很贪婪,所以定夺之时,这些宦官可以从容在旁提出建议,表达看法,影响天子的判断,外面的朝臣却是无能为力。
而这,便是宦官势力的强大之处,他们受天子信任,也受天子保护,他们跟天子一起居住在洛阳北宫之中,宛如一体。
事到如今,只能说,希望北宫中的那位天子今日可以敏感一些,也聪明一些了。
太尉刘宽和大长秋、尚书令曹节对视一眼,各自无奈一笑,然后一起起身解散了这场会议。
“子干……”刘宽走出公房的时候,忍不住喊了一声自己的酒友卢植。“今日要去我家中饮一杯否?文典昨日给我送来了一个新鲜玩意,做菜用的。”
“文绕公先行一步。”卢植平静的回过头来,眼神和语气中已经没有了刚才那种黯然与愤怒交杂的感觉。“今日在这里浪费了太多时间,我还有几个郎官的去处没有点任,稍微处理一下,晚上再去寻文绕公……”
刘宽当即颔首,便在周围人期待而又警惕的目光中随意的拢着袖子,和其余人一起走出了中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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