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蒋干的论调也不是完全错误,即便公孙珣完成了这个均田策,大地主也绝不会消失,政策也不会一劳永逸,更不是说后来的大地主会不再搞土地兼并,权贵不会腐化云云……但现在的问题是,秦汉制度确实已经走向了末期,历史上它从汉末开始一泄到底,花了五百年才摸索出了一个新制度,所以时代无论如何是需要一个新制度的,而这个新制度的腐朽与落后并不需要现在处于战乱中面对旧制度完全束手无策的人来讨论。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如果真能一举越过五百年的迷茫期,让天下直接进入下一个历史阶段,公孙珣母子就真的对得起天地良心了,而且到了眼下这个局势,恐怕还真不是不可能……毕竟,相比较于历史上完成这个过程的北魏而言,北魏的威势公孙珣未必没有,北魏能做的事情他也未必不能做,甚至北魏不能做的事情他也能做,北魏不能克服的困难他根本就没有。
而最关键的一点是,即便是从公孙大娘高屋建瓴的角度来看,隋唐之余秦汉,其实并没有什么太多生产力上的飞跃,真的就是制度上的重立……而已。
当然了,母子二人也没有那么纯粹和高尚……土地归‘天子’所有嘛,然后政府替‘天子’分配老百姓土地,而幽州的民屯一旦解散,这个老百姓到底是从谁手里获取土地的,不问自知。
所以,等这个制度完成以后,有些人不是天子也是天子了……这点,蒋干虽然不清楚,但言语中俨然也有了一些模糊的认识。
“真没想到,现在这些士子竟然如此有见识,却又如此大胆,也不怕我这个中原最大豪强出身之人下去砍了他,他们难道不知道我在此地驻扎吗?”侧耳听完楼下那个蒋干一番高谈阔论,义舍上层临窗以对睢水的房舍之中,酒菜堆满的几案之策,却有一孔武有力之人摇头失笑,却正是兖州名将李进李退之。
“我都不知道,他们如何知道?”坐在李进对面之人,乃是一名身材更加雄壮,腰间挂着青绶银印之人,却正是天下名将,涿郡张飞张益德。“再说了,这些士子年方加冠,几乎生长于乱世之中,生死之事看得多了,又有谁会怕什么呢?”
“这倒也是。”李进笑而捧樽言道。“且不论他们大不大胆,只是在下万万没想到,移镇至此居然让我恰好遇到益德……只以此论,足以浮一大白!”
张飞哈哈大笑,二人一起举樽对饮。
而满饮一樽之后,张益德不免好奇:“今日是友非敌,在下倒是着实疑惑,退之为何在此?”
“能为何?”李进摇头苦笑。“本不想在益德身前论及此事,却也避不过……我在此处,正与一事有关,便是适才楼下小子们所言的卫将军新政!”
张飞难得挑眉疑惑。
“是这样的。”李进干脆直言。“夏侯都尉折返兖州后,与曹将军言及历水陂一事,曹将军,还有主政兖州的那位荀氏文若先生,虽然对卫将军擅自分州建制,还有邺城立大学一事颇有言语,但对于度田等处置豪强的策略还是很以为然的……而我家正是兖州第一豪强之家,横跨三郡,户口数万,若不能度我家之田,此论便是可笑了。”
“退之自请来此的?”张飞粗中有细,心中微动。“以免为难……”
“既是自请,又是顺水推舟,也是奉命而为。”李进闻言愈发无奈。“自从我侄死于邯郸城下后,我大兄对我也颇有微词,之前在外统兵倒也罢了,此时回去见面不免尴尬,再加上曹将军是个仁义之人,还想用我……所以此次出镇,三分是曹将军与荀別驾的调虎离山之计,三分是大兄本就厌弃于我,还有三分乃是光明正大的政略,此处乃是曹公家乡旧处,他想让我趁着曹太尉人在徐州的机会趁机在此度田!”
张飞恍然大悟:“如此其实反而是好事!”
“于公于私皆是好事。”李进一声感叹,却又在张益德的目视之下转移了话题。“倒是益德,听人说你在端午前便已经封金取印而出走青州,不该早就回到淮南了吗,如何此时还在此处?”
“乃是归行途中,想起一事。”张飞闻言轻笑。“昔日淮南芍陂贼饥荒之时北上豫州,遇到了一个姓许的勇士,我行此处,又觉得无事,这便起了为我兄玄德招揽的心思,便专门去寻了许久……”
“可曾寻到?”
“去年便被你家曹将军征走了。”张飞不由摇头。“听说还一并去了长安,还在长安卫将军府与吕奉先比试了一番,据说马战落败,复又裸衣步战而胜,引得老夫人当场称赞为虎痴,并赐了锦衣。”
“可是腰大十围,身长八尺那个?”李进若有所思。“如此说来,我还见过……”
“不提他了。”张益德愈发摇头不止。“卫将军曾亲口所言,你家将军与我兄玄德俱能得人,像这种勇士,一旦入彀,便无可能再走,于是便又在豫州试图寻些其他人才带到淮南……不料忽然闻得我兄将为婚姻,不敢再耽搁,却不想在此正逢退之!”
李进欲言又止,却只是亲自为对方斟酒:“江湖奔波,今日且醉!明日一早,我送益德过睢水!”
“且醉!”张飞也昂然受酒。
二人一时痛饮不提,但未及喝个痛快,便为楼下喧哗声所扰……原来,竹邑城中得到紧急军情,去军营寻李进不见,一路找到此处,闻得李进在此与张飞饮酒,既不敢惊动,也不敢轻易离去,反而惊动了此处许多负笈远行的士子。
李进无奈,只能与张飞停下畅饮,一起起身下楼,安抚众士子、商贾之余,同时询问军情。
“回禀将军!”来人于灯火通明的堂中俯身匆匆而言。“襄阳刘表见孙将军攻势甚猛,起了唇亡齿寒之心,前几日忽然反复,与袁术停战不说,隐约有暗助袁公路举措……孙将军大怒之余,尽发汝南、颍川、南阳兵马,同时向兖州曹公处求援,曹公有令,汝南、颍川、南阳兵马俱全,无须真正出兵相助,只让将军稍作准备,分出些许兵马押送部分粮秣西行,同时通知睢水南侧刘豫州一方,请他从淮南侧击刘表!”
“知道了。”带着三分醉意的李进闻言居然不以为意,并直接与张飞稍作解释。“那位荀氏文若先生对此早有猜度,我也早有准备……而益德兄在此,更是为我省一番事了。”
同样有些许酒意的张飞摇头不止:“事情我是知道了,可我兄昔日能立足淮南,左倚陶徐州,右靠刘荆州,以他为人,未必会趁火打劫。”
“那荆襄之地可就要归孙破虏了。”可能确实是喝了几杯酒,李进便在义舍堂中随口而言。“刘表一书生,焉能制猛虎?怕是此番根本就是遂了孙破虏心意!若如此,我们曹公平白得兖州六郡,孙破虏横行江上,尊兄岂不是要落人之后了?”
张益德依旧摇头:“落人之后便落人之后,非义之战,焉能为之?”
“乱世之中,本就要刀兵相见,争夺天下,光持仁义没用吧?”李进愈发争辩。
“若是为了得天下而失了义气,反而更没用。”张飞昂然相对。“我兄既然已有立足之地,便不会轻易为此事,至于孙破虏,他自取荆襄便是。”
堂中士子、商贾早已知道二人身份,此时闻言听得都已经呆了,如何敢言,而一片寂静之中,李进缓缓颔首,也不再争辩……不过事情确实是大事,张飞还是要即刻渡过睢水往南岸刘备所握的那半个沛国而去的,于是二人不顾天黑便一起出门,准备渡河。
而走出门来,未及上马,却又闻得身后再度喧哗,原来,其中一个士子唤做徐庶徐元直的,因为兵役再起,而老母独留颍川,却是要与之前一起在南阳同学的石韬、孟建,以及新结识的蒋干就此分手,独自匆匆连夜往西北家中而去了。
而张飞见状却又翻身下马,叫来此人,将坐下马匹想让,倒是让徐庶感激不及,当场俯首称谢。
一番插曲过后,李、张方才并走睢水,往距离这义舍不远的渡口处一起登船……睢水不过淮河支流,夏日水涨也不过两三百步宽阔,须臾便已经到了对岸,而对岸亭舍中人接上张飞,李进却又顺势将自己专门带过河的河北骏马交与张飞……可临送上缰绳之后,却又一时迟疑。
“退之何意啊?”张飞不由失笑。“不舍得与我一匹马吗?”
“不是此意,我是不舍益德,江湖路远,一分南北,而兵戈复起,不知何日能再相见?”星河映于睢水,李进一面握着马缰迟疑,一面恳切而言。
“你我兵戈武士,大战之后能得一见,已经是畅怀之事了,又何须效小娘子态?”张飞愈发大笑。
“也罢。”李进干脆将手中缰绳送上。“酒后乘马,务必小心。”
“我在涿郡,宛如自幼生在马上。”张飞不以为然,便干脆翻身上马,然后便要在马上拱手告辞。
“益德!”李进见状,反而上前握住对方双手,旁边火把之下,面色愈见恳切。“之前在堂中有些话我不好当着那些嘴碎的士子而言,便是此时也有挑拨离间之意,可是我是真想提醒你……掌权之人,本心最是易变,你心中无私,天下景仰,可是你想过没有,若真有一人,你兄刘玄德行负义之事,你居于其下,该当如何?”
张飞沉默一时,却又缓缓而答:“我不信我兄会为此事。”
“可即便如此,有一件事情,却是躲不过去的!”李进毫不迟疑,继续言道。“卫将军居天下之半而行新政,俨然十年之内有志于天下,而你兄玄德以其弟之名坐断淮南,其实参与中原联盟,将来有一人,卫将军以天下大义并吞中原,而你兄长以一方诸侯防而守之,也算有义之战……你居于其中,何以自处?”
张飞闻言而笑:“退之,今日在义舍内,我听那些小子议论天下大势,却是想到了在邯郸城下,卫将军也曾在一次休沐之后入城醉酒,然后握我手议论……其人当时有言,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这是定数,而他是一定要在有生之年讨平天下的,只是益德还有玄德,到时候该怎么办呢?”
“你怎么答?”李退之一时怔住。
“我说……君侯曾有言,当不负天下;我兄玄德有言,当不负君侯;我亦曾有言,当不负我兄,亦不负君侯……日月昭昭,人唯自爱,方以不负,两位的事情我不知道,但我张益德,绝不会作出负义之事,想来君侯与我兄也都不会让我去做负义之举的。”张飞看着李进缓缓而答。“于是君侯出兵东征,界桥伏盾之后,连将军号都未及想明白,便匆匆北归,却又在他将至青州之前,专门让人与我一振义将军印,以全我义气……退之,此虽乱世,但这天下间却不光只有权谋的,又或言,正当乱世,反而需要义气二字!你看看真正成事之人,是不是皆有一番英雄气?”
李进一时感叹,便要抽手:“是我小人之心了……”
“不是这样的。”张飞握其手继续言道。“我其实知道你的处境为难……在袁绍麾下持族兵自用为人所忌,于曹奋武麾下更添了一层降将身份,如今又为兄长所厌弃,而他们之所以都还用你乃是因为你还握有兵马,但是退之务必听我一言,无论如何,保全家族也好,将军节勇也罢,乱世之中无论如何当有所持,切不可为一时困境而自弃本心,真要是那样,便如草木一般可笑了。大丈夫生于世间,焉能如此?”
李进缓缓颔首,却是鼻中一酸,险些落下泪来……想他一心保全族人之余奋力而履一将之责,却屡屡遭疑,以至于沦落到后方押运粮草的地步,到了,竟然是数年内只萍水两见的一位故人知他难处。
当然,李退之到底是战场上的宿将,稍作调整,便稳下心来,然后后退数步,郑重一礼。而张飞见状也不再多言,他情知自己待人以宽,乃是公孙珣、刘备皆待他宽,以己推人,方至于此。
于是乎,便于星河之下,微微拱手,转身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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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飞与李进善,飞将南渡归刘备,进在睢水曰:‘君不负南北,然北强南众,南北一朝相争,君当何处?’飞笑曰:‘君名进退,若一日大势所趋,进退维谷,君当何名?’进不能答,飞遂曰:‘吾曾闻北面言,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此非人力所举,而足下与吾俱以匹夫生逢乱世,当持本心而已,一别南北,何问进退?’进大叹,渡水赠马大拜方归。”——《汉末英雄志》.王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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