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纷纷而落,宛如撒盐,这是北地雪花的特色,非说宛如柳絮,那就有点脱离现实了。
而就是在这漫天盐粒之下,太尉刘虞带领一众重臣离开尚书台,匆匆随尚书杨密一起前往未央宫前殿,眼见着沿途虎贲军没有半点阻拦的意思,却让他更加心忧难耐!
等来到前殿,其人却又陡然停滞在殿前,因为此处早已经有另一位尚书杨瓒,侍中杨琦、杨众,廷尉周忠,新任右中郎将李邵,黄门侍郎丁冲等不少人人在此相候。
丁冲是曹操的乡人挚友,周忠必然跟刘备关系紧密,李邵是投机客,此番又刚刚失了执金吾一职,这些都在意料之中……唯独华阴杨氏,作为朝廷百年支柱,在朝廷西迁后历来受到重用,此番在长安的五名重臣却全都出现在此处。
事情到了这一步,已经很明显了,就是关西第一名门,弘农杨氏在主导这件事情,王允最多是参与同谋。
刘虞停在殿前,任由头顶盐粒一般的雪画砸在脸上,却只是回头望向司空杨彪……其人目光之中几乎满是失望。
作出类似动作的,还有司徒赵谦、谏议大夫种邵、光禄大夫黄琬,只不过这三位的眼神中的情绪不是那么明晰罢了。
而未央宫前殿之前的台阶上,杨彪毫不畏惧的与刘虞还有其余几位汉室大臣对视了许久,早已候在此处的几人则无一人出声。
没人指责谁,也没人说什么,因为到了他们这个层次,最多只能说是政治立场的问题,称不上谁背叛谁,也称不上谁是谁的人。
对刘虞而言,杨彪只是激进;而对杨彪而言,刘虞只是保守。
真正有资格居高临下对在场这些人进行指责的,或许全天下只有俩个人,一个有名,一个有实,而其中一个,正在殿内。
刘虞心下同样清楚,他看了杨彪许久后,到底还是在一众汉室大臣们的注视下转身缓缓步入未央宫前殿。
到此为止,天色愈亮,雪花愈密。
“太尉!”今年只有十六岁的天子端坐于龙椅之上,见到刘虞入内,迫不及待的站起身来,却又止步于阶前虎贲中郎将京泽身侧。
这个时候刘虞才注意到,这个容貌尚显稚嫩,显得极为清瘦的少年天子,居然穿着他束发仪式上的全套冠冕!
十二旒天子冠,十二金章袍服,腰束玉带,怀挂六彩天子印玺。
这幅装扮,尤其是那六种颜色丝带所束的六颗天子印,更是刘虞亲手给对方挂上去的……由于传国玉玺迄今为止都未寻到,所以这天子六玺格外珍重,这些刘伯安比谁都清楚……彼时,他只觉得天子聪明睿智,又已束发,或许将来自己可以撑到天子成年然后全身而退。
而现在,才隔了近一年,他却又觉得对方实在是太年轻了。
“太尉。”年少的天子立在玉阶之下,面色涨红,俨然是心中期待。
刘虞本想说重话,但看到对方如此,反而于心不忍,便趋步上前,先行行礼,然后方才起身缓缓从容问道:“陛下,臣想问陛下三件事,其一,一封来历不明的军报,真的就能断定卫将军身死了吗?其二,放一万步说,即便今日陛下即便重新夺得了长安城,又有什么用,将来的事情陛下有长远打算吗?其三,今日陛下身侧之人,劝陛下行此事之人,真的能够全信吗?”
少年天子,或者说一身天子冠冕的刘协,见到刘虞态度明确,不由一时黯然,但稍待片刻,其人却还是立在那里扶着腰中仪剑振作相对:“太尉有三问,朕自然有三复。其一,朕知道军报是假的,因为那封军报本就是朕让虎贲中郎将伪造的……原文乃是雾中偶然有数千头麋鹿失道,撞上了卫将军营盘,军中捕获甚多,这是被卫将军军中属吏以吉兆的名义写过来的,而朕让他稍作更改也不过是想借此来见一见太尉与诸位重臣。”
刘虞一时怔住。
“其二。”刘协继续立在彼处用略显稚嫩的声音言道。“朕心里很清楚,长安城便是能拿下,也必然会被司州程普以及武都的卫将军一起左右夹攻,轻易夺回。甚至虎贲中郎将也早有言语,他最多只能让本部兵马让开道路,放朕出宫,却绝不可能让他们对卫将军刀兵相对……”
随着刘协言语,新进入的几位重臣不由将目光放到了扶刀昂然立在刘协身侧的京泽身上,此人的着实可疑,但偏偏又似乎无可指摘,因为人心上的事情太复杂了。
根本不用想,如果刘虞等人质问的话,他一定能找出不下三条无可辩驳的理由来:
不想坏了他舅父的忠汉名声;他籍贯在三辅,卫将军的新政影响到了他;多年仕途蹉跎,卫将军弃用了他,或者这些年被三辅同乡们以及天子本人所感化等等等等……
“所以朕从未指望过控制长安,以此来图久远。”耳畔,天子依旧在正色相对。“太尉,早在数年前,偌大的河北九州除了这区区龙首原上的未央宫外,便哪里还有存土可立身?事到如今,随着卫将军兼并凉臧,恐怕连这寸土都难保了……”
“所以陛下是要东走中原,借曹刘之力意图兴复?”刘虞几乎是瞬间醒悟,却又旋即气愤难制,便指着自己身后立着的周忠、丁冲二人出言质询。“陛下!公孙氏不可恃,曹刘难道就可恃吗?!陛下见过曹操年轻时的行径吗?万事皆不如卫将军,只有浪荡胜之,今日卫将军得势跋扈,可曹操一旦得势,只怕更加跋扈!你以为换成曹操就不会杀董、伏二位吗?恐怕连你那两个王氏表兄也难逃。至于刘备……陛下真以为刘氏宗亲便可期吗?”
刘协被训斥了一番,又听到董伏王之事,不由眼圈一红,但还是扶剑抿嘴以对,连‘朕’都不称了:“太尉,事到如今,我已经没了母族、妻族,若是再不倚仗宗室,又倚仗谁呢?正如你第三问,你说今日这殿上之人或许不可信,可我若不信他们,又能信谁呢?就好像太尉你,若非是因为太尉是宗室,我何至于专门在此相候,请你与我同行?”
说到最后,刘协几乎要落泪,只是强行忍耐住了而已。
而刘虞也是愈发黯然之余难再出言辩解。
就在这时,杨彪缓步上前,正式开口了:“刘公,事到如今,天子去意已决,身为臣子的,只有从与不从而已。”
“我为辅政宗室,天子去不去不是你们说了算。”刘虞毫不客气的回头而对。“东走中原于汉室大局无益,反而风险太过。所以我非但不从,而且不许!”
“太尉,这是至尊本人的意思!”杨彪也严肃了起来。
“至尊今年才十六岁。”
“十六岁亦可当国!”
“少帝被鸩杀,皇室近支一脉只有至尊一人,若至尊沿途有碍,则皇脉断绝!”
“正为如此,才要此时速行,而此时若走,谁敢动至尊?!”杨彪猛地向前一步厉声喝问。“公孙珣相隔千里,跋扈如公孙瓒都不敢擅动大臣,谁又敢动至尊?!便是公孙珣当面,自承汉臣的他难道又敢弑君吗?!灵帝有罪,至尊何罪?他拿什么来弑君,就不怕人心俱丧?!”
刘虞当即语塞。
弑君!
这二字是对于传统儒家士人而言绝对难以忍受的道德污点……君父、君父,事情可笑的地方就在这里,明明亲眼见过刘协的人都知道这是个才十六岁的小孩子,可全天下却也都知道他是全天下的君父!
没错,这个立在玉陛上,明明稚嫩到极致,明明被刘虞训斥后还会流泪的少年,却是法理上刘虞的君父,也是公孙珣的君父,是曹操、刘备、刘表、刘焉、孙策、吕布、士燮、张鲁那些人的君父,也是杨彪的君父,更是今日殿中所有人的君父,是天下万民的君父……统帅天下二一之地的公孙珣又如何?真杀了这个少年,那他这个卫将军在天下人眼里就是弑君的禽兽!
可能汉室威德确实已经到了宛如风中残烛的地步,但真的做了,事情的性质是不会改变的,弑君就是弑君!春秋那种礼仪俱丧的时代,赵盾万般无奈,被动反扑之下借其弟之手杀了谥号为灵的晋灵公,结果呢?都还少不了一笔赵盾弑其君,且被儒家认可了上千年。
何况是今日天下独一无二的共君呢?何况你公孙氏世代为汉臣呢?何况有罪的是灵帝,而当今至尊无罪呢?
一旦弑君,对于一个政治人物而言到底有多可怕?
君父、君父,其人自幼失怙,不好拿弑父来比较,可若是试想卫将军忽然为了控制安利号而公然弑杀了自己寡母,请问天下人心又如何会从他?清白之人如何会心服?
到时候这种人即便能得天下,手下也必然皆是无耻之辈,又怎么可能长久?
“你们这是在拿至尊的性命做盾!”就在刘虞语塞之际,一旁赵谦终于也看不下去了。“我也觉得如今卫将军不在,无人敢做主行不忍言之事,可正因为如此,若万一有愚人行愚事,卫将军相隔千里也拦不住啊?而到时候,他担上弑君之名,你们这些以至尊为盾的人,昭昭史册难道就会忘掉记上一笔吗?”
杨彪也为之黯然:“可若不能趁此良机行此策,枯守长安又如何?到了中原,到底是有两位宗室诸侯可以倚仗,若能立足南阳,背靠刘表,策动曹刘,三家平衡之下兴复旧都、关中,则大事或许可成。而留在长安,不过是让至尊以囚禁之身坐等汉室覆灭而已。”
“这就是你们打算吗?”赵谦嗤之以鼻。
“我们也知道前途渺茫,但此举到底有一二振作炎汉的可能吧?”侍中杨琦正色而对。
“可一旦失败呢?”便是几人中最年轻的种邵也忍不住出言驳斥。“届时汉室连自保都难!”
“留在此处又如何?”杨彪也终于怒气渐起。“坐视汉室如中了炭毒那般,于梦中无声而死吗?”
“司空说的不错。”争吵之中,刘协握着腰中的天子剑勉力出声。“也请诸位也不必相互苛责……我知道诸位都是汉室忠臣,乃是汉室如今唯一倚仗,只是太尉!”
“臣在。”刘虞低头以对。
“这是朕的主意!”刘协眼圈愈发显得红了起来。“朕知道你的顾虑,也知道东走中原的风险,当日从洛阳迁都至此,朕……我什么没见过?连皇嫂都差点被西凉兵夺走!但此一时彼一时,彼时汉家威仪尽丧迁都之中,而如今朕这个天子还有可什么傍身呢?家人、亲眷皆无,多少大臣渐渐转投邺下,几位能倚仗的老臣也一日日凋零,而当日北阙大街上那次变乱之后,朝中诸臣又从大略上又与朕渐渐离心,此时留下,只是等死而已,还不如东走南阳世祖帝乡,奋力一搏!不敢说能够效仿世祖力挽狂澜,重塑社稷,但总还有几分希冀可在吧?”
“是臣无能。”刘虞惭愧跪地请罪。“身为辅政,却不能替至尊维系人心。”
“朕不怪太尉。”刘协终于走下了玉陛,然后俯身作势去扶对方。“这种局势下,太尉又能如何呢?这也是朕一定要走的缘故……此处真的无汉室半分立足之处……朕今日只有一问,太尉能不能随朕东行?”
“臣……不能应!”刘虞几乎是顶着平生所受最大的压力,跪在地上奋力拒绝。
真的是平生最大压力,因为这一次比之之前在幽州所经历的那一次完全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彼时可以将一切归咎于公孙珣的血腥暴力威胁,而这一次呢?
这一次真的是刘虞发自内心的一次艰难抉择!
跟对方走了,便是死了,也必然会在史书上留下‘大汉忠臣’四个字;而不走,未免显得贪生怕死,而且他心里也确实在眷恋着自己的爱妾,眷恋自己舒适的生活,眷恋自己那个在幽州都已经做到辽西太守的儿子。
但另一边,如此明显的道德逆差背后,却是刘伯安发自内心的认为东行没有用,不是有错,而是没有用,这种激进的姿态反而会加速汉室的衰亡。
千古艰难惟一死,但有时候当责任加身之后,有些事情比死都难。
“而且,臣也是真心想劝陛下留下!”一念至此,刘虞只能奋力叩首。
刘协万分失望,缓缓站直身来,却也没有怪罪对方:“朕懂得太尉的难处,你不走就算了,但朕心意已决,也请太尉对朕宽宏一些。”
伏在地上的刘虞几乎要为难到落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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