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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盏落地“啪”得应声碎裂,浓郁酒香自地面搅涌飘萦,带着满腔愁怨钻进他鼻子里。
他抬眼便见陆戟瘫坐在桌案上,黄袍袖摆沾上酒渍呈一块洇湿,皱眉道:“陛下这是在做什么?”
明日一早的祭天大典,陆戟怎会在此大饮烈酒?
张继想他醉得不轻,因此快步上前伸手去扶,怎料被他反手挡开了。
“朕没多喝,闻酒消愁罢了。”
他仔细一看,陆戟虽愁怒满盛,眼底却是一片清醒。
见是张继,陆戟敛下满腔盛怒,开口只说:“柳枫关在别馆,你先去放他出来。”
“臣前来复命。”
“先去放人!”
张继不知这是哪一出,他为明日大典同周山军队交接攀谈,正有满口消息要同陆戟汇报。可皇帝口谕在先,加上他尚不明了柳枫犯了什么错事,竟被陆戟押到现在,只得奉命称是。
赶到别馆的时候看守窗台的两名御前侍卫正交剑挡在窗棱前,柳枫已跨了一只腿出来,钻着空子想要“越狱”,张继上前盯着他,对面的侍卫当即行礼,抱怨道:“张将军,这人打从关进来已经折腾一下午了,属下真是盯紧了看着才没让他跑出去。”
张继听了想笑,见柳枫在里头吹眉毛瞪眼,一副理所应当逃跑的模样,便对侍卫说:“辛苦你们,陛下刚刚口谕放了他,让他出来吧。”
俩侍卫很是受挫,跟这个不省心的费劲一下午,竟被皇帝一句话打消了成就感。不过这也没辙,他们只好转去门旁开了闩子。
柳枫翻窗热得满头大汗,一听大门推响,赶着投胎似的倾着身子往外钻,看到张继也未站定,草草推了谢礼径直朝驿馆跑去了。
张继见他如此,料想他是要去同慕洵告状,何况周山护军部署也耽误不得,因此并未深究,转身去向陛下复命。
月蒙清辉,星光弱闪,亥时已过。
驿馆别间都熄烛隐入暗处,却余一柄微火亮在慕洵近旁。
柳枫悄声进去,却见皎月跪伏床边,握着帕子沾去慕洵额前湿汗。
“柳公子终于来了……”小女婢眼睛肿肿的,一双圆杏眼硬是哭成蜜桃,语调里满是委屈担心:“大人总是腹痛冒汗,肯定是动了胎气了,却一直喝不进药……”
她说得很小声,显然是怕扰了别屋权贵的觉,和着担忧带哑的声音听来,更是焦了柳枫一颗医者济世的心。
他也往床边一伏,从褥中掏了慕洵的腕子出来,抬眼一瞧,却发现慕洵人还醒着。
“慕大人怎么不说话?终于疼安生了?”柳枫也小着声,说的话倒是一如既往没好气。
他拎了两指按在慕洵腕上,正欲发问,突然眉心一蹙。
柳枫换手再切,还是蹙眉。
他将切脉的手指收回掌心,却又拂平慕洵弱着力自然弯曲的细指,让他不要用力,之后再次覆指在他中指下节,缓移向上,于中段某点停下。
慕洵等他半晌,只见柳神医的表情从疑惑到纠结,一步步的泛出紧张,一张书生脸熏在微弱的烛光下竟隐约剥下往日玩笑的神情,显出几分稳重。
“大人下午如何?”柳枫将他褥子外的手臂塞回去掖好,又探手在慕洵腹侧下缘放着不动,侧脸却问皎月。
“大人原还拿书坐了一阵,婢瞧他一直扶额撑在桌上,翻书的手指也在抖,就扶他躺下歇着。安胎药煎来五六趟,总是刚喝下不出一会儿就突然呕了,还总是发汗……”小女婢更委屈了,尚未消肿的眼尾又红上一层:“陛下走后他们才放婢进来,婢看见大人倒在地上,捂着肚子难受的动不了……”
“早已好些了,也没有出血。”慕洵接了她的话,心虚似的向柳枫解释。
哪怕只有蜡烛昏黄的光亮,柳枫也看出他面色惨白。慕洵清俊的脸上连唇中仅存的一点浅粉也失了色,额发随性粘连成丝缕附在颊边,曲翘长睫托着汗珠,顺着轻微的眨眼竟也颤出细腻水雾来。他很静,只是微微带着喘望向柳枫浅笑,却不是平日那样谦和有愧色的,甚至浅含疏离的笑,而要亲近许多。眼里好像什么也没想,大概是疼得久了犯着迷糊。
他很久没见慕洵这样的神色,眸光里什么心思也没有,只有眼前的人景。
一瞬间柳枫看着他,好像回到他们幼时同窗的某一刻,慕洵站在窗边习字,挺拔的身形映在窗牖上,同外院里苍翠或浅青的竹丛配成一幅巧画。
那时他的眼睛里只有字。想到这柳枫也很惊诧,好几年过去他竟然还记得。
柳枫抽回手,方才一阵静覆并未感受到慕洵清晰的情况,于是转而问道:“身上感觉怎样?”
“腹中隐隐发闷,偶尔胀着疼一阵。”慕洵也不瞒他,知道瞒不住,“腰也有些疼。”
柳枫愁眉不展,展袖遮掩右手,暗中掐指算了日子。
慕洵忽伸手捉住他榻边的手臂,软褥中的左手担忧地顺腹抚摸几次,皱眉道:“是他不太好吗?”
行医时向来云淡风轻打哈哈的神医突然神色有异,任谁都会感到不安。
生老病死,皆从天命。纵然慕洵行事周全老道,可毕竟年岁尚轻,于生死还未有惧。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贤语广甚,他看过却未看破,记得却难习得。
然而此刻,掌心触上腹前温吞顶出的软软一团,他竟实在地怕了。
“柳枫?”见柳枫不答,慕洵又问。
他声音虚弱,春山般细腻的眉梢警觉蹙起,搭覆在柳枫臂上的手指紧了紧。
不知是忧心还是疼痛,慕洵额上又沁出一层细汗,他阖目几息,胸口起伏得厉害。皎月过水浸了一遍帕子,拧干沾了沾他的额头。
柳枫趁此再次探手贴他腹侧,循着腹型并起指腹轻压,在慕洵屏气闷哼的时候止住了。
再睁眼时,慕洵长睫生颤,清澈的眼眸中鲜见的映着紧张。
“胎息很稳,”柳枫仿佛刚从思绪中回神,表情再次正经起来,接道:“却也不是没事。”
他感到手臂上又是一紧,抬手轻拍慕洵仓促发紧的指节,示意他放松,神情更凛:“若是可以,明日大典你就不要动身了。”
慕洵皱眉盯着他,颇感无奈:“你当知道我不可……”
“慕大人尺脉转急,如切绳转珠,且双手中指中末两节均可扪及搏脉。”柳神医很久不曾如此正色,抢过话,郑重其事道:
“两者皆是临产脉象。”
慕洵身子一僵,面色煞白。
柳枫看他神色,一眼便知慕洵不会遂他所愿于此安身待产。
其实他也知道,慕洵于国于身,都不可缺席大典。
祭天大典属天家最高规格的仪典,近半数高位朝臣连夜颠簸,耗费月余至周山,钱财、车马、时间,以及天子与同行臣子奴仆的精力都消耗巨大。这场仪典与其说是一场形制隆重的诚心祭祀,不如说是天子安抚臣民的一场定心仪式。
平民百姓安定亦或漂泊,很难从自身境遇中窥见国势,而每年一场声势浩大、耗资磅礴的祭天典礼却可以充分展现政权的牢固安稳。
新君继位,更朝之初,普天之下,子民皆期待着这场大典能如期且顺利举行。慕洵身居相位,又孕龙嗣,千万的眼睛透过江河山川盯在他身上,这场仪典,他不仅无法推脱,更需要时刻克己端身,以作臣民表率。
因此柳枫接道:“作为大夫,我劝慕大人哪也别去,你颠簸这一路本就虚着,孩子又将早产,实该养着力气等他发作。”
“可作为你慕凡矜的朋友,”柳枫倏然起身,眉峰一凛,眼底蕴火,扬袖怒指大门:
“我希望那姓陆的现在就给老子滚过来挨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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