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今日一直病恹恹的,说话也慢慢吞吞,没什么力气。但是现在,皇帝依然还是那副苍白的脸色,声音却忽然抬高,顿时?压过?了?满堂丝乐:“朕是九五之尊,朕亲封的嗣女,怎么就不是真?公主?大贡论今日一直说大唐没有诚意,依朕看,尔等咄咄逼人,蛮不讲理,才是真?正没有诚意。”
谁都?能看出来皇帝生气了?,皇帝封任城县主为?公主,吐蕃人如?果?愿意那就好好谈,不愿意就滚。吐蕃人内部飞快地交流,他们表情剧烈变化,看起来意见并不统一。但最终,他们还是收了?声音,默默坐回席位上。
吐蕃人接受了?这个结果?,大唐只是不想和他们打,并非不能打。吐蕃最开始野心勃勃想娶真?公主,但是现在皇帝露出翻脸的意思,他们马上怂了?,觉得王女都?一样,只要名义上是大唐的公主就可以。
吐蕃人消停了?,大殿中其他人也安安静静,不敢造次。皇帝身体病弱,但终究是一位拥有天下?最多人口和大唐有史?以来最广袤土地的帝王,他只是脾气好而已,真?惹恼了?他,绝对吃不了?兜着走。
丝竹声依然悠扬,教?坊司换了?一批舞姬,施施然上前,踩着鼓点跳胡璇舞。有歌舞助兴,宴会中逐渐恢复欢闹声。皇帝身体支撑不住,将宴会交给天后,自己去?后面宫殿休息。
李常乐从皇帝说话后就一直坐立不安,她看到皇帝离开,赶紧猫着腰跟过?去?。
仁寿殿宽阔寂静,阳光洒在地面上,仿佛都?能听到时?间流逝的声音。皇帝靠在塌上养神,李常乐提着裙摆,不顾内侍阻拦,一路风风火火冲到内殿,扑到皇帝身边问:“阿父,今日在众人面前,你为?什么不说我和裴阿兄的婚事?反正你已经给盛元姐姐赐婚了?,顺便给我和裴阿兄赐婚岂不正好,何必大费周折让我入道呢?”
这是事实,皇帝给一个女儿赐婚是得罪人,给两个也是得罪人,何不干脆些,直接堵住吐蕃人的嘴?但皇帝非要兜个大圈子,借先帝托梦为?由让李常乐入道,麻烦不说,还激怒了?吐蕃。
皇帝闭着眼靠在塌上,他感受到小女儿抱着他胳膊,姿态是全然的依赖。皇帝放慢了?声音,悠悠道:“阿乐,现在情况不一样了?。你和裴纪安的婚事,算了?吧。”
李常乐完全愣住了?,她呆了?好半晌,才不可置信地反问:“什么叫算了??都?已经说好的婚约,怎么能算呢?”
“他非你良人,而且,顾明恪尚公主,裴家就不能再出驸马了?。”皇帝有些心疼小女儿,但再心疼,他也得把话和李常乐说清楚,“你先去?道观里?住一段时?间,等吐蕃人走后,你再回来。放心,朕一定给你挑一个不逊于裴纪安的驸马。”
李常乐瞪大眼睛,她睫毛动了?下?,眼泪一下?子掉下?来:“可是他们都?不是裴阿兄。阿父,我不想要荣华富贵,我只想嫁给裴阿兄。”
“放肆!”皇帝睁开眼睛,里?面光芒犀利,盛气凌人,“你身为?公主,毫无大局观,只懂哭哭啼啼,成何体统?顾明恪尚盛元,顾家便是天后那边的人了?,你必须嫁给一个对东宫有益的家族,才不负你身为?公主的责任。”
李常乐完全震惊了?,皇帝在说什么?这还是她熟知的,从小到大对她有求必应、视若珠宝的父皇吗?
皇帝看着李常乐满是泪水的小脸,心中不忍,但这些不忍放在皇权利益面前,宛如?一根羽毛撞击铜墙铁壁,根本无法?撼动。这是皇帝和天后博弈的结果?,既然李朝歌倾向天后,那李常乐的婚事就是砝码,必须压在东宫这一边。
李常乐瞪大眼睛,泪水像断线的珠子一样不断地从眼角滑落。她觉得她的世?界坍塌了?,她明明是最受宠的小公主,父母兄长手心的明珠,身边所有人都?爱她、宠她,她生来就不需要为?任何事情费心,更不需要努力争取什么。她想要的一切,都?会有人捧到她面前。
可是现在,最宠爱她的父亲和她说,你的婚事是一个筹码,你必须嫁给一个对太?子有益的人,这是你的责任。李常乐崩溃,她用力从地上爬起来,都?顾不上擦泪,跌跌撞撞往外跑:“我不信,我要去?找阿娘。阿娘她不会不管我的。”
李常乐脸颊上挂满了?泪,不管不顾往宴会厅跑去?。她出来时?还阳光明亮,片刻的功夫,天色竟已暗下?来。李常乐无暇注意环境,一心往天后那边跑。守门的宫女看到她,都?吓了?一跳:“广宁公主?您怎么了?,谁给您委屈受了??”
李常乐瞪大眼睛,目光中是崩溃决绝:“阿娘呢,我要见阿娘。”
宫女见李常乐的状态不对劲,不敢硬劝,屈膝道:“公主稍等,奴婢这就去?前面请天后过?来。”
李常乐等在后殿,整个人怔怔地坐着。她穿着最漂亮的衣服,梳着最精美的发式,整个人却呆滞无光,像一个失去?了?灵魂的布娃娃。过?了?一会,外面传来宫人问好的声音,李常乐的眼神倏地亮起来,立刻站起来,带着哭腔道:“阿娘!”
天后刚进殿,就被李常乐扑了?个满怀。天后往后退了?两步,稳住身形,拍了?拍李常乐肩膀,温声说:“阿娘在。阿乐,先站起来,外面还有宾客。你这个样子被人看到了?,要被人耻笑没有公主仪态。”
宫女扶着李常乐站好,天后瞧见李常乐的花脸,说:“来人,端水来,给公主净面。”
宫女很快打了?清水过?来,天后亲自拿起帕子,给李常乐擦拭脸上的泪痕。李常乐的情绪慢慢稳定下?来,她就知道母亲是不一样的。母女连心,母亲绝不会为?了?利益罔顾女儿的终生幸福。以前皇帝对她有求必应,李常乐一直更喜欢父亲,如?今她看着仔细为?她擦脸的天后,眼中泪珠一下?子掉下?来:“阿娘,我错了?。”
“嗯?”天后轻声反问,“怎么了??”
李常乐用力握住天后的手,瞪大眼睛说道:“阿娘,阿父他疯了?,他竟然为?了?给太?子铺路,要将我嫁给别?人。我只喜欢裴阿兄,我不想当道士,也不想和其他人联姻。阿娘,你快去?阻止父皇啊!”
李常乐说完,恳切地等着天后反应。然而天后没有露出她预料中的愤慨、震惊、难过?,甚至连意外都?没有。天后轻轻柔柔笑了?笑,注视着李常乐,微笑道:“这很好啊。”
李常乐一下?子崩溃了?,连嘴唇都?哆嗦起来:“阿娘,你不疼我了?吗?我不是你们最宠爱的小女儿吗?”
第101章 除妖
李常乐目露哀求, 而天后始终微笑着看她:“你当然是阿娘最爱的孩子。阿娘不会?害你的,你要听话。”
“可是我不想……”
“李常乐。”天后看着她,嘴边挂着柔和的笑, 眼神中的意味却坚若寒冰,“东都这么多才俊男郎, 没有裴纪安,有的是其他人。我已经说了,裴家不行。你乖乖去宫外?当道?姑, 等?吐蕃人走后, 我和圣人会?给你挑一个合适的家族。大局面前, 你不可胡闹,你总不想嫁去吐蕃吧?”
李常乐愣住了,她看着面前的天后,忽然觉得周遭这一切前所?未有的陌生。
她一直以为她很受宠。皇帝和天后给她最漂亮的衣服,最华丽的宫殿, 所?有人都说她是天生好命, 李常乐也相信了。但李常乐不知道, 一颗精心雕琢的明珠,是没有资格选择被镶嵌在哪一柄权杖上的。她的一切都来源于别人, 所?以在暴风雨来临的那一刻,她没有任何自保之力,只能卑微地寄希望于皇帝和天后仁慈。
但是政治家的仁慈之心能有多少呢?李常乐就像一只从小用最精细的水米养大的金丝雀,太平无事时父母宠着、逗着, 一旦出事,皇帝天后就会?把?她送出去当礼物,而且,这两人还觉得他们是为了李常乐好, 李常乐应该感恩。
李常乐感到心惊,浑身血液一寸寸冰冻起来。她不只是心寒自己被迫和喜欢的人分开,更多的是心寒自己在皇帝天后心中的地位。原来,她以为的宠爱,娇惯,纵容,全都建立在“听话”的基础上。
李常乐瞪大眼睛,她哭了太久,眼泪都流干了,她空睁着干涩的眼睛,却流不出一滴泪。天后看到李常乐的样子,仪态万方地对四周宫女说:“带广宁公主下去梳妆,多擦些粉,把?她的眼睛和泪痕都遮住。一会?跟着我去前殿,勿要丢了皇家公主的颜面。”
李常乐一点表情都做不出来,她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天后却只关心她仪容不整,会?丢了皇家颜面。李常乐忽然狠狠用袖子擦脸,她从地上爬起来,毅然决然地往外?跑。
“我不信,我不信这就是我的命!”
李常乐跑得不管不顾,她用力推开挡路的宫女,像扑火的飞蛾般,卯足劲飞向她最后的希望。宫人们没防备,竟被李常乐冲出去了。女官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慌忙给天后行礼:“天后恕罪,奴婢这就追广宁公主回?来。”
“不用了。”天后漠不关心,说,“她被宠的太过了,连最基本的道?理都不懂。我本是好心,不想让她知道外?面的残酷,便让她待在宫里,乖乖等?待最后的安排。她倒好,非要自取其辱。既然如此,那就让她去撞个头破血流吧。”
说着,天后颦眉,奇怪地瞥了眼窗外?:“怎么天黑了?”
现在才未时,就算下雨,也不至于黑的这么快。
李常乐疯了一般朝外?跑去,她以为最爱她的父母没一个站在她这边,只想着利用她,拿她做筹码。皇帝天后都是如此,她的两个兄长会为了她反抗父母吗?
李常乐根本不敢尝试。所?谓的兄妹情深,此刻就是一个笑话。李常乐能依靠的,只剩下裴纪安了。
父母利益熏心,兄长自私懦弱,可是裴阿兄一定不会?这样!他们是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裴纪安说过,他会?一直保护她。就算全世界都抛弃她,裴纪安也绝不会?松手!
去前殿送酒的宫女看到李常乐,齐齐吓了一跳。李常乐不用看就知道自己现在的状况很糟糕,她眼睛红肿,泪痕满面,头发也在奔跑中散开了。李常乐根本顾不上自己的仪容,她偏执地盯着宫女,一遍遍重复:“叫裴纪安出来,就说李常乐有话要和他说。立刻,马上!”
李常乐的状态看着很不对劲,宫女们不敢大意,一边悄悄派人去通知天后,另一边进殿找裴纪安。裴纪安正坐在宴席上喝闷酒,一个宫女上前给裴纪安倒酒,并低声耳语了什么。裴纪安眉头狠狠皱了皱,他环视周围,见并没有人注意他,就悄无声息离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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